医案线索

    皇城许久没有出过喜事了,地方割据、不敬天子,都城总笼罩着一层名存实亡的愁云。

    长公主择婿一事,仿若冲喜,冲刷着王朝的阴云,连京城内的升斗小民都升腾起了与有容焉的喜色,街头巷尾愈加热闹,普通民众把不知道从哪儿听来的奇闻轶事拿出来翻来覆去地闲谈。

    “我有亲戚在礼部,说是皇家许久没有喜事了,陛下为了给长公主图个好彩头,要免京畿的税呢!”

    “农税还是商税?阿弥陀佛,我卖了郊外几亩薄田才搬到内城做这个小买卖,别赶不上好事的趟啊。”

    “就等着看吧!陛下和长公主果然姐弟情深,这怕是开了历朝历代的先河,陛下真是仁君啊!东边还在打仗,还好我们在皇城根下讨生活,嘿嘿,战火烧不着。”

    流水一般的消息被送入长公主府,分量重的,裴昭樱夙兴夜寐加急审阅。

    过分纤细的手指捏住薄薄的纸张,裴昭樱一目十行。

    她太瘦了,有心进补,胃口有限。陆云栖说,裴昭樱现在是虚不受补,得先从一日三餐的食物中细细温补滋养,才好用重药。

    从朝堂到民间的消息都捏在了手中,裴昭樱觉得好笑得紧。

    被推出来牺牲的是她,“仁君”“宽厚”的贤名全落在了裴珩手上。

    难怪裴珩母子探着她的底线,不惜撕破脸,固执地要走这步棋,方便他以此为由头,广施君恩,招揽人心。

    陆云栖以平民女子之身考入太医院,资历尚浅,被推了一堆脏活累活,历练出了察言观色的本领,晓得终日郁郁,血脉不畅,对伤情不利。

    她知道,裴昭樱的伤情与她自个儿的身家性命紧密相连,每每来府上施针,不仅使出浑身解数,还变着法子地说着俏皮话逗裴昭樱开心,刻意地绕开了人人恭喜的婚事。

    绮罗见陆云栖是个有眼色的,便由着她说话逗趣。

    等裴昭樱展开了笑颜,陆云栖才斟酌着讲那些枯燥的医嘱劝告:

    “殿下要多进饭食,凡事多看开些,避免操劳过度,千万按时服药!等殿下腿上的血肉新生出来了,日后或许有机缘呢。”

    陆云栖拿眼睛去寻绮罗,绮罗点头,示意是有规律服药的,陆云栖才安心些许。

    裴昭樱伸长了胳膊,想去抚一抚小腿,手指停在衣裙的绣样上没有再按下去。

    她见过自己双腿肌肉萎缩的样子,像可怖的骷髅,提醒着她,只是自无间地狱里爬出去了一半,下半身还是埋没在那处,不知何日可脱身。

    陆云栖怕惹了裴昭樱不快,又笑着转移话题道:

    “哈哈哈,下官一定竭尽所能,等治好了殿下,殿下将替下官‘保管’的如昼剑还我如何?”

    “你一个医官,怎对那般利刃神兵念念不忘?孤瞧过你的手,全无练武痕迹。”

    陆云栖便又眉飞色舞地说了如昼剑当年的主人是如何行侠仗义,令她心驰神往之下鬼迷心窍地出了昏招,末了又补上:

    “下官平生唯一一次使歪门邪道就被殿下抓了,殿下真是火眼金睛。”

    她的恭维并不高明,裴昭樱不是喜欢听溜须拍马的人,只是每每见到这不易的世道上,有陆云栖这类女子鲜活招摇地上蹿下跳,心头间一块空缺遗憾就被慢慢地填,因而总对陆云栖多了宽容。

    陆云栖收拾好了药箱告退,那边来人通传说大理寺少卿肖泊大人到了。

    裴昭樱听到这个名字,做贼心虚式跳了两下眼皮,想他是来取双鱼玉佩的,刻意静默停顿后才叫人引进来,另嘱工匠将物件备好。

    陆云栖低头往外疾行,深知皇室宗亲表面看着花团锦簇,实则是个虎狼窝,她千万得管住眼睛不能乱看、管住耳朵不能乱听,快些远离是非之地。

    哪知今日忙中出错,脚一崴,陆云栖直直地撞上了一个颀长的身形,药箱内的医案、金针呼啦啦撒了一地。

    “完了”——陆云栖生怕是冒犯了哪位身居要职的高官,求饶告罪的话语还没组织好,就听那人柔声问:

    “小心,你可无碍?”

    男人看着清瘦,生受了陆云栖压上全部重量的一撞,一晃未晃,未挪动分毫的脚步去泄力,稍抬胳膊撑了一下陆云栖的肩膀就将这个东倒西歪的人归位。

    陆云栖认出是肖泊,大松一口气,忙不迭道歉,胡乱把掉出来的医案等往药箱内塞,婉拒了肖泊的帮忙。

    之后被府中下人引入会客花厅的路上,肖泊没来由琢磨着低头看到陆云栖医案掉出来的那一眼。

    医案书脊上标注了裴昭樱的名字,纸张陈旧发黄,上了年头。

    太医院一般只为皇宫中人看诊,后被推恩到宗亲。权职高的大臣身患疑症,皇帝为表体恤,会让太医院派人出诊。

    流程中最大的差别,是大臣的医案可由大臣自行留存。

    皇帝、后宫、宗亲的医案统一由太医院封存,每次出诊时当场记录后归档,以免一些病症流传出去影响皇家体统。

    陆云栖是由太后亲口赐给裴昭樱施针调养的,她自然要进行记录。

    绝处生出了一点指路的光亮,似乎触手可及,慢慢地要能接触到线索了……

    步入花厅,香风温软,扰乱了肖泊的思绪。

    “肖大人。”裴昭樱轻唤。

    “臣在。”肖泊在下首拱手,循规蹈矩得不像肖家子弟,裴昭樱赐座了,他才谢恩坐下。

    繁文缛节亦是一种疏远。

    肖泊简直是书局里印刷出来的最标准的字体。

    不巧,裴昭樱性急,小时候写字七歪八扭,静不下心练大字,把潦草当行草。他太工整了,一丝不苟,过度的规整让裴昭樱生出了把面前这个人揉乱的冲动。

    “双鱼玉佩已令工匠修好,为求细节还真,花费了不少时日,物归原主,肖大人看着可还算满意?”

    裴昭樱命人将玉佩归还给肖泊,维持着一个公主该有的风度,腰已垮下来靠在舒适的轮椅背上,眼睛没松懈一时半刻,将肖泊的情态全记到心里。

    也许,记得手下谋士的喜好,是为人主公应当做的。

    裴昭樱安慰了自己两句,用眼神将肖泊观摩得肆意,忽得对这人生出了掌控感。

    所以,就像掌握朝野情报一样,已知的未知的,裴昭樱都要再把他过一遍,犹如肖泊摩挲把玩日久的玉佩。

    “殿下修复得真好,不易掩饰的裂痕雕琢精修成了水波,打眼一看,两尾鱼儿活过来了一般。”

    肖泊照例的谢恩以外,冒出了不由自控的真情。

    新修复双鱼玉佩有粼粼水光之感,如此巧思,没有人从旁指点,工匠难以考虑周全。

    裴昭樱眼睛“咻”的亮了,笑意慢慢积攒,从眉宇间流泻。

    对于玉石的修复,工匠们通常使用金银镶嵌,简单直接,把碎块合为一块整的便要罢了。

    裴昭樱当时就考虑到了肖泊的性情,玉佩料子本身不贵重,定别有意涵才使肖泊不舍离手,因此几番耳提面命,千万保留本身净透的意境,莫让金银沾染了双鱼衔尾之情。

    “肖大人可喜欢?”

    “喜欢。”

    裴昭樱猜得不错,料子一般,寓意含情,是肖泊父亲当年精心雕琢给妻子的。

    肖泊回答虽简,整个人却如平湖泛起层层涟漪。

    他用掌温将料子捂了一捂,再郑重其事地重新将它悬于腰间,不再离身。

    恰巧肖泊今日穿的是竹纹青衫,青白相映,清新脱俗。

    她知道肖泊是个胸有波涛和惊雷的人,有些想把他揉得更皱,看他到底能在她这处卸下多少防备伪装。

    玉佩一晃,两尾鱼好似扑腾到裴昭樱身上了,裴昭樱后知后觉地面红耳赤——玉佩经她过了手,回到肖泊那处,恰似民间男女定情。

    这一念头不能细想,裴昭樱仰头喝完一整盏茶,冲淡不合时宜的思绪。

    肖泊蹙眉:

    “殿下身子可是不适?”

    “无妨。”

    裴昭樱彻底靠在了椅背上,在府中穿的是便服,不加繁杂的修饰,袖子短且收紧,露出一截皓腕,皮贴紧了骨骼,有种可怜的枯瘦。

    她没加多余的妆点,简单描了眉,面不粉而白,只戴了一支朱雀金簪。

    朱雀同她一样,郁郁不得展翅。

    她好像是一株枯梅,能被轻易地折断。

    肖泊加重了语气道:

    “殿下千万振作惜身。殿下有雄心壮志,我们底下这些人全都跟着殿下抛头颅洒热血,殿下有恙,我们的一切皆会成空。”

    他见过为人称赞的枯梅是怎么造成的——在一株梅花枝繁叶茂之际,残忍地切断健壮的树干、向外延伸渴求阳光的枝叶,再用烈火将整棵树折磨得只剩一口气,满目焦土中保着一点点生机,再被连根挖出,送入权贵之家,或受文人墨客吹捧。

    他怕极了裴昭樱会成为一具人为制造的艳尸,什么都比不过好好地活,谁想叫裴昭樱变为枯梅,他就先烧死谁。

    裴昭樱讪讪说是了是了,隐恨肖泊进入角色太快,此番谏言好比魏征之于唐太宗。

    肖泊嫌她说的不够,绮罗便笑着,将裴昭樱的进补疗养一应报给了肖泊,以证裴昭樱确有振作。

    肖泊再三观了裴昭樱的面色,裴昭樱移了视线不肯叫他看出来更多。

    这些时日,她睡得不好,精神头不足,除了被梦魇纠缠,还梦到童年和早逝的父母。

    有时候,噩梦裹挟着她,像湿哒哒的梅雨季节,她梦里听到母亲的声音悠悠远远地喊“阿樱”“阿樱”,母亲一步一个渗水的脚印,浑身湿得透透的看了她两眼,“扑通”跳回无边的水域里。

    肖泊不懂裴昭樱突如其来的不虞,斟酌还是讲出了他的新发现:

    “殿下,目前已知齐王旧部全数身死,从齐王旧部那处查,查不出什么来。或许,当年的事,可以从殿下的医治诊疗查起。”

    裴昭樱一僵,复再撑着身子回忆起来:

    “孤当时重伤昏迷,在病榻上缠绵多日才捡回来了一条命,万念俱灰,太医院是谁主治、几遭换太医换了谁,全然不记得。后来有阵子张榜在民间招良医,试过了无数个医师和方子,皆无功而返,料想其中有不少冒名求赏、身世存疑之辈。”

    “我们还有太医院的医案!殿下遇刺后先是陛下命太医救治,最初受伤的情境,必会被主诊的太医详细记载于医案上。燕过留痕,我们未必不能从伤情上倒推出刺客的情形。”

    肖泊本对几条断了的线索生着闷气,今日被陆云栖一撞,撞出来了新的转机。

    医案名义上是被太医院封存,无故不得查阅,有陆云栖在,不必留痕。

    裴昭樱面露难色,指甲重重划过轮椅扶手,就着牵扯的疼痛,苦笑道:

    “肖大人有所不知,医案上所载,不如常人所想的那样真实明确。太医大多为了避祸,防止日后旧疾复发被问责,书写医案尽量含糊带过;少数太医,还会在被授意的情况下,将病情或扭曲或润色,以达贵人的目的。所以……纵然我们翻阅得到医案,怕也不能倒推查到凶手。”

    “殿下试试又何妨?难道不是殿下要追查旧案的吗?”肖泊反问。

    以裴昭樱的头脑,加之和陆云栖多次近身相处,看到自己的医案,难免会想翻阅。

    但是她没有……

    假使肖泊从别处找到了线索,需要佐政,她定然毫不犹豫重启医案。

    她害怕,最后的念想生生地断了。

    就真的再也翻不了身……

    肖泊咄咄逼人到绮罗忧心地给他使了好几个眼色。

    裴昭樱手心沁出汗珠,知晓肖泊问责之意,可她内心的一点怯弱和假想根本说不出口。

    肖泊是一柄不分敌我的宝剑,裴昭樱的遮羞布他也要挑开。

    “如你所见,孤,怕了……”

    裴昭樱哑声开口,告知了肖泊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他明明看得分明,非要再三逼迫。

    她很后悔没有在和肖泊之间拉起一道帷幔,让可笑的软弱暴露得彻底。

    她这样,又如何担负得起一众义士的期许?

    肖泊怒其不争,另投明主,她也认了。

    她在焦灼中听到了一声微乎其微的叹息。

    仅掺杂了一些无奈。

    裴昭樱担忧的愤怒、责怪、鄙夷,不在其中。

    肖泊软下嗓子:

    “殿下不用怕。”

    他们之间没有阻隔。所以肖泊是她抵御外界最坚固的屏障。

    三司会审时耿烈的铮臣,到了此处,春风化雨,温和地浸润她彻骨的旧伤痕。

    肖泊娓娓道来他在地方上查案的旧事。

    有一次,强盗杀人抛尸,他通过尸体上的伤痕推断出了凶手的惯用手和其他特征,精准地抓住贼人;还有一次,天降大雨,冲刷尽了案发现场的痕迹,他从死者指甲里的泥沙中推测出了死者被转移,真正的案发现场不在此处,引凶手上钩……

    裴昭樱看过他的履历,不曾想过,寥寥数笔之中,蕴含着百转千回的斗智斗勇。

    绮罗瞪圆了眼睛,几乎要抚掌叫好,想到是在近前侍候,才回神收了手。

    每一场惊心动魄血案最后的赢家正坐在她的下首,请求着给予为她冲锋陷阵的机会。

    肖泊可以确定,这一次他依然会把胜利带给她。

    “殿下信我,只要医案上载了只言片语,臣一定能揪出后面的牛鬼蛇神。”

    裴昭樱点了点头。

    动作幅度太小,怕肖泊没看分明,颤声道“好”。

    她不想成为临阵脱逃的将军。只是每一次向死而生中,不断有失望伤痛在原本的伤处再二再三施予重创,扼得她喘不过来气。

    为此,连年少相识肝胆相照的江逾白,被她的畏惧不前气得负气出走了一次。

    肖泊披荆斩棘而来,带着新的突破口和希望,光芒万丈到让裴昭樱自惭形秽。

    “若医案被授意矫饰过呢?”

    肖泊平静万分:

    “普天之下,矫饰皇室宗亲医案,能在殿下医案上做手脚的,还能有谁?”

    他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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