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旧醅新盏

    孔乙己酒馆的木窗棂将午后的光筛成细碎的金斑,落在铺着蓝印花布的方桌上。空气里浮动着黄酒的醇厚、醉蟹的鲜咸,还有霉千张那股子独特的、带着岁月感的发酵气息。苏棠正麻利地布着菜,张教授执起温在热水里的锡壶,琥珀色的酒液注入白瓷杯,漾开温润的光。那光映着王逸沉静的侧脸,他深青色的旧衫袖口已有些磨损,在这古意的氛围里,奇异地熨帖又带着一丝格格不入的陈旧感。

    “来,王先生,尝尝这绍兴的老酒。”张教授将一杯酒推到他面前,眼神温和却带着我熟悉的、学者特有的探究光芒。他抿了一口酒,花白的眉宇间凝着忧思:“如今这世道,键盘敲得震天响,提笔忘字者比比皆是。纵有千万人自称‘书法爱好者’,能得古人神髓、窥见书圣堂奥者,凤毛麟角啊!”

    他喟然长叹,那叹息沉甸甸的,“每每思及羲之公当年,以一管柔毫写尽天地精神,开宗立派,泽被后世千载……便觉高山仰止。可惜,斯人已逝,此道孤绝。”

    我下意识地看向王逸。他修长的手指握着温热的酒杯,指尖在细腻的瓷壁上无意识地摩挲。他垂着眼帘,目光落在杯中那琥珀色的琼浆里,仿佛那荡漾的涟漪能映出遥远的兰亭春水。张教授话语中对书圣的推崇与对今世的唏嘘,像无形的丝线缠绕着我的心。

    王逸沉默了片刻,才低低开口,声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共鸣与重量:“笔墨之道,贵在传神。今世……工具虽易,心性难求。羲之公若知后世墨香犹存,纵使式微,亦当……有所慰藉。” 那“慰藉”二字,轻如叹息,却重重地落在我心上。

    张教授眼中掠过一丝了然的光芒,他捋了捋胡须,话锋一转,带着几分闲聊的随意:“说起羲之公,倒想起一桩趣谈。都说他爱鹅成痴,是因鹅颈扭转之姿近于篆籀笔法?” 他的目光却如同无形的探针,牢牢锁在王逸脸上。

    我看到王逸的唇角极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此说……未免皮相。”他放下酒杯,手指在虚空中极其自然地勾勒出一道流畅的弧线,“鹅颈之曲,灵动婉转,其势连绵,更近草书牵丝引带之妙。至于其睛——”他的目光投向窗外河面上悠游的几只白鹅,眼神专注,“漆黑如点漆,凝神专注,正合‘点如高山坠石’之笔意精髓。观鹅,实为……观天地造化赋予笔墨之生机。”

    张教授眼中精光一闪,捋须的手指动作放缓,仿佛在细细咀嚼王逸的每一个字。他微微颔首,看似附和,实则将话头引向更深的源头:“妙,妙极!王先生此解,真是鞭辟入里。只是……”

    他略作停顿,目光如无形的探针,牢牢锁在王逸脸上,“这‘点如高山坠石’之说,乃是卫夫人《笔阵图》中所载金科玉律。后世书家,莫不奉为圭臬。先生方才引此典,竟如信手拈来,浑然天成。莫非,先生对卫夫人和书圣之间的师生渊源,还有卫夫人传给他的那些 ‘笔阵精要’,亦有……独到心得?”

    王逸握着温热的酒杯,指尖在细腻的瓷壁上摩挲的节奏似乎凝滞了一瞬。他垂眸看着杯中微漾的酒液,片刻沉寂后,抬眼迎上张教授探究的目光,声音低沉而清晰:

    “卫夫人《笔阵图》,诚为发蒙启蔽之钥。‘点如高山坠石,……’”,他几乎是无意识地复述了这半句,语速极缓,“其意非仅在于形似,更在神凝力聚,势若千钧一发……书圣承其衣钵,化入血脉,方得……万象森然于笔端。”

    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眼前的空气,声音里染上一丝难以言喻的共鸣,“至于心得……不敢言解,惟觉其论书翰同源,气脉相连之旨,尤为切骨。观《兰亭集序》摹本……”他喉结微动,最终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笔走龙蛇之际,气韵流转,确然……非师法自然、通彻笔阵者不能为也。”

    苏棠听得眼睛发亮,拊掌轻笑:“王逸兄说得比书上还透彻!您这见解,倒像是亲耳听书圣讲过似的!”

    她狡黠的目光在我和王逸之间打了个转,随即又落到王逸那身洗得发白的旧衫上,话锋也跟着一转,带着点促狭的关切:“不过王逸兄,您这身行头……虽然气质出尘,但在这年头穿着出门,回头率可太高啦!琳琳,”她转向我,眼睛亮晶晶的,“待会儿吃完饭,你可得发挥一下你的时尚品味,带王逸兄去置办几身‘入乡随俗’的行头?总不能老让人当古装剧演员围观吧?”

    王逸握着酒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耳根悄然漫上一点不易察觉的红晕。他显然没料到话题会突然转到自己身上,带着一丝窘迫看向自己磨损的袖口,没有立刻回应苏棠的提议。

    张教授将一切尽收眼底,脸上的笑意深了些。他夹起一块油亮深褐的醉蟹,放入王逸面前的骨碟:“王先生尝尝这个,店家秘制的古法醉蟹,听说方子传了几代人。”

    我看着王逸。熟悉的酒香蟹味似乎勾起了他某种亲切的记忆。他熟练地用筷子拆解蟹壳,剔出饱满的蟹膏蟹肉送入口中,细细品味,那份自然流露的熟稔绝非初次尝试。然而,当苏棠热情地将一小碟黄芥末酱推到他面前时,他微微蹙起了好看的眉头。

    “蟹肉清鲜甘甜,佐以此等辛烈之物,恐……喧宾夺主,坏了本味。”他温和却不容置疑地说着,将芥末碟轻轻推远。那份对纯粹滋味的执着,与他惋惜简体字时如出一辙。

    “王先生倒像是尝过真正的古法滋味!”张教授立刻接话,眼中探究的火苗更旺了,“如今店家为迎合四方客,口味早杂了。幼时家中长辈,可曾按古法炮制此味?”

    王逸拆蟹的动作微不可察地顿住了,蟹钳尖在他指腹留下浅浅的印痕。他抬眼,目光平静地迎上张教授:“幼时……家中庖厨,确擅此道。”

    语焉不详,却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张教授眼底激起更深的涟漪。他含笑点头,不再追问,但那了然的神情已说明一切。

    饭至半酣,张教授放下酒杯,目光扫过王逸洗得发白的袖口磨损处,状似随意地感叹:“说来惭愧,老夫年轻时也曾迷恋过一阵子硬笔书法……如今老了,才愈发觉得,这软毫舔墨、铺陈于宣纸之上的感觉,才是书法的魂魄所系……磨墨之时,心便静了;提笔之际,气便凝了。王先生这身气度,想来也是常年浸润于笔墨纸砚之间养成的吧?”

    他顿了顿,带着点自嘲的笑意,“不过现在啊,莫说磨墨,连提笔写信都少了。电子邮件、手机短信,快是快了,总觉得少了那份……郑重其事。不知王先生平时,可还用墨锭砚台?或是也顺应潮流,用上了现成的墨汁?”

    王逸握着酒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他沉默片刻,才低声道:“墨锭松烟,澄心宣纸,其质其感,非现成之物可比。至于通讯……逸……”他似在斟酌用词,最终只简单道,“习惯不同。”

    张教授的手机就在这时响了。他看了一眼,略带歉意地起身:“学院里有些琐事,老夫得先走一步。”他转向王逸,郑重地再次递上那张名片,眼神深邃:“王先生,方才所言,绝非虚言。书法院的大门,随时为您敞开。望……珍重考虑。” 那“珍重”二字,仿佛带着千钧的重量。

    王逸起身,双手接过名片,微微颔首,姿态是刻在骨子里的优雅:“多谢张老厚爱,逸……定当思量。”

    张教授招呼服务员买单后,又对我们点点头,这才拄着手杖离去。他前脚刚走,苏棠的手机也“恰巧”响了。她接起来,声音清脆响亮:“喂?……什么?场地布置出问题了?……好好好,我马上过来!”

    她放下电话,一脸“懊恼”地看向我和王逸:“哎呀!社里下午活动的场地出了岔子,我得立刻去救火!” 她抓起小包,然后飞快地冲我眨了眨眼,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王逸的旧衫,又促狭地笑道:“王逸兄,实在不好意思!刚才说好的‘买衣服大业’,就只能全权委托给我们家琳琳啦!她眼光顶好,包管把您打扮得风度翩翩,入乡随俗!” 话音未落,人已像一阵风似的卷出了酒馆。

    空气里只剩下淡淡的酒香和一种微妙的寂静。我看着王逸,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那件引人注目的旧衣,耳根的红晕似乎更深了些。他低声说,带着一丝被苏棠点破后的无奈和赧然:“苏姑娘……心直口快。其实……不必如此破费。逸……尚可着此旧衣。”

    看着他难得流露的窘迫,我心中那点因苏棠离去而生的局促反而散了,一种柔软的涟漪轻轻漾开。我抿唇一笑:“苏棠说得对,总得……适应一下。再说了,”我的目光落在他清俊的眉眼上,声音轻了些许,“我也想看看……你穿现代装的样子。”

    王逸微微一怔,抬眼看我。他的眸子很深。四目相对,我清晰地看到他眼底掠过一丝微澜。他沉默了片刻,终是颔首:“如此……便有劳姑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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