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凝固如陈墨,展厅里只剩下我们两人沉重的呼吸和远处观众模糊的低语。这令人窒息的寂静几乎要将我吞噬。我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涌的心绪,目光瞥向展厅另一端传来人声和墨香的区域——书法互动体验区。
“这里……有点闷。” 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些,指了指那边,“那边有体验活动,很热闹,要不要……过去看看?透透气?” 这个提议,更像是在为我们两人寻一个逃离这尴尬与震撼漩涡的台阶。
王逸没有看我,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紧绷的下颌线依旧冷硬。他需要一个转移注意力的出口。
我们沉默地走向互动区。越靠近,人声和墨香便愈浓。几张长桌拼在一起,铺着深色毛毡,上面摆放着笔墨纸砚。印有《兰亭集序》局部放大字样的字帖随处可见。不少观众在志愿者或书法老师的指导下,正饶有兴致地尝试临写。一位年轻的书法老师站在中间,耐心地讲解着“之”字的运笔要点。
“琳琳!王逸兄!这边!” 一个清亮熟悉的声音带着惊喜响起。
只见苏棠正站在一张桌子旁,手里拿着几份签到表和流程单,显然是在履行汉服社协调活动的职责。她今天穿了件素雅的改良旗袍,干练又不失雅致。看到我和王逸一同走来,她眼睛一亮,快步迎了上来,笑容灿烂地看向王逸:“王逸兄,您也来啦!真是巧!那天兰亭一别,琳琳可没少念叨您呢!” 她促狭地朝我眨眨眼,显然还记得初见时王逸那令人印象深刻的气度和我这几日的反常。
王逸面对这熟稔热情的招呼,紧绷的神色略微缓和,礼节性地微微颔首:“苏姑娘,别来无恙。” 姿态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古韵。
“无恙无恙!托您的福,活动顺利着呢!” 苏棠笑着引着我们到一张刚空出来的桌子前,麻利地铺开一张新的毛毡,摆上宣纸,“来来来,王逸兄,这边请!纸墨都是现成的,您也露一手?琳琳可是我们社里书法最好的,让她给您研墨打下手!”
她热情地招呼着,还不忘调侃我一句,显然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也想见识见识这位让我魂不守舍的“古人”到底有何本事。
我脸上微热,瞪了苏棠一眼,却见王逸的目光已经落在了桌面上那份放大的《兰亭集序》字帖上。那熟悉的字迹再次映入眼帘,他刚刚平复些许的呼吸似乎又滞了一瞬,眼神变得极为复杂,震惊、茫然、探究交织在一起。他沉默地拿起桌上一支兼毫笔,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笔杆,仿佛在感受其质地。
就在这时,一个温和而带着权威感的声音从人群外围传来:“手腕要稳,提按要有力,笔锋送到位……”
正是我们博物馆的特邀研究员,国内魏晋书法史泰斗,张启明教授,他正在不远处指导一位临帖的观众。作为今天的特邀顾问,他穿着惯常的深灰色中式对襟衫,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面容清癯,眼神专注。他似乎并未注意到我们这边。
王逸仿佛下了某种决心,他不再看字帖,而是凝神静气,目光沉静地注视着眼前空白的宣纸,仿佛在努力回想和凝聚方才在展柜前感受到的那股磅礴气韵。然后,他从容地蘸饱了墨。笔锋触及雪白宣纸的刹那——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
没有刻意的起承转合,没有临摹者的拘谨犹豫。那支普通的兼毫笔在他手中仿佛化作了游走的惊龙!笔锋或轻或重,或徐或疾,提按顿挫间,一股磅礴而内敛的气韵沛然而生!墨色在宣纸上洇开、游走,牵丝引带如春蚕吐丝,转折处似断金折玉,收笔时含蓄蕴藉。顷刻间,一个极具神韵的“永”字跃然纸上!铁画银钩,力透纸背,其内在的锋芒、节奏与沛然生机,竟仿佛直追那扑朔迷离的“真迹”本源!
这绝非简单的临摹。这分明是书写者以无与伦比的天赋与直觉,瞬间捕捉并重现了那“天下第一行书”的神髓!是沉睡的古老书魂,在一位绝世天才的腕底,于这陌生的时空,发出了震人心魄的共鸣!
原本喧闹的互动区,以王逸的桌子为中心,瞬间陷入一片奇异的死寂。周围观众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一般,死死钉在那张宣纸上,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撼!连那位正在讲解的年轻书法老师也停下了话语,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仿佛拥有生命的“永”字。
“啪嗒!” 苏棠手中的笔掉在了毛毡上,她捂住嘴,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那个字,又看看王逸,仿佛见了鬼。
这突如其来的寂静和聚焦的目光,终于惊动了正在指导他人的张教授。他疑惑地抬起头,循着众人的视线望过来。当他的目光触及宣纸上那个墨迹淋漓、神采飞扬的“永”字时——
“嘶……” 张教授倒吸一口冷气,手中的折扇“啪”地一声合拢!他脸上惯有的从容淡定瞬间被极度的震惊所取代,锐利如鹰隼的眼睛猛地睁大,爆发出前所未有的、近乎狂热的光芒!他几乎是小跑着拨开人群,冲到桌前,身体前倾,死死盯着那个字,仿佛要把它刻进瞳孔里!
“好!好!好!” 张教授连说三个好字,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甚至带着一丝颤抖,引得更多不明所以的观众好奇地围拢过来。他指着那字,手指都在微微发颤,“神乎其技!神乎其技啊!这哪里是临帖?这分明是神髓自运!是直追书圣堂奥的无上天赋!飘若浮云,矫若惊龙!此等神韵,此等笔力……”
他猛地抬头,灼热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射向依旧握着笔、脸色有些苍白的王逸,“……老夫张启明,忝为绍兴大学书法学院院长,在此道钻研数十载,今日得见先生妙笔,实乃平生幸事!敢问先生高姓大名?”他的语气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惊叹与对同道的敬重,甚至用上了“先生”的尊称。
王逸被这突如其来的、来自权威泰斗的极高赞誉和灼热目光弄得更加局促。他下意识地想放下笔,笔尖却因手腕微颤而在“永”字最后一笔的末端重重一顿,一滴饱满的墨汁滴落晕开。他避开张教授那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目光,薄唇紧抿,下颌绷紧,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张教授,这位是王逸先生。” 我连忙在一旁介绍,试图缓解王逸的压力。
“王逸?逸兴遄飞,好名字!人如其名,字如其人!” 张教授眼中精光更盛,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仿佛要将它印在心里。他脸上的欣赏和探究之意几乎要满溢出来。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心绪,迅速从怀中贴身的内袋里,掏出一个素雅的深蓝色绒面名片夹,动作郑重地取出一张设计简洁却质感极佳的名片。
“王先生,” 张教授双手将名片递到王逸面前,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庄重与诚恳,“鄙人张启明。今日得见先生惊世墨宝,亲睹神韵天成,方知何为‘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先生大才,隐于市井实为书坛憾事,更是莘莘学子之损失!若先生不弃,鄙院书法研究所虚席以待,愿以特聘导师之位相邀!恳请先生……考虑!”
他的目光紧紧锁着王逸,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招揽之意,更深处,却闪烁着一种近乎守护的、仿佛已触摸到某个惊天秘密边缘的锐芒。
王逸看着递到眼前的素白名片,又看了看张教授那无比郑重和恳切的神情,再看向我眼中那复杂的、带着鼓励的目光,最后,他的视线落回宣纸上那个墨迹淋漓、力透千钧、仿佛蕴含着他所有秘密的“永”字,以及旁边那滴晕开的墨团。
他沉默着,极其缓慢地,松开了紧握的笔。然后,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接过了那张薄薄的名片。指尖冰凉。那冰凉的触感仿佛沿着指尖蔓延。他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只是极其慎重地用两指捻住名片,如同接过一件易碎的稀世古物,目光在上面“绍兴大学书法学院院长张启明”的字样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将其收入宽大的袖中。那动作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疲惫,更带着千钧的疏离。
空气再次凝固如陈墨,围观的人群也被这郑重其事的邀请和沉默的回应所感染,安静下来。
“哎呀!张教授!” 苏棠清亮的声音如同利刃划破凝滞的空气。她一个箭步插到王逸和张教授之间,脸上堆起明媚又略带夸张的笑容,巧妙地挡住了大部分探究的视线,“您这求贤若渴的劲儿,可别把我们王逸兄吓着!您看,这都站了大半晌了,王逸兄脸色都不太好,琳琳也累得够呛!”
她朝我使了个眼色,顺势挽住我的胳膊,“这都快过午时了,肚子里唱空城计呢!我知道仓桥直街新开了家‘孔乙己酒馆’,地道的绍兴菜,陈年花雕管够!张教授,王逸兄,赏个脸,咱们边吃边聊?天大的事儿,也得先填饱肚子不是?”
她的话语如同欢快的溪流,瞬间冲散了方才剑拔弩张的气氛,带着不容拒绝的热情和恰到好处的体贴。
张教授何等人物,立刻从善如流,朗声笑道:“哈哈,是老夫唐突了!苏棠姑娘说得对,是饭点了!走走走,今日得遇王先生这等不世出的大才,理当小酌几杯,老夫请客!”
他看向王逸,眼神依旧充满欣赏,语气已转为长辈般的和煦,“王先生,这绍兴的老酒,配上地道的醉蟹、霉千张,倒也不输魏晋的流觞曲水,不知可愿赏光?”
王逸紧绷的肩线在苏棠插话时便几不可察地松了一分。此刻面对张教授带着台阶的邀请和苏棠殷切的目光,他沉默片刻,终是微微颔首,声音低沉却清晰:“恭敬……不如从命。”
那“恭敬”二字,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旧时文士的谦逊,也悄然卸下了最后一点抗拒。他需要一个喘息的空间,一个逃离这被当众“揭穿”边缘的漩涡。
我悬着的心,终于随着他这一声应允,落回了实处。我看着苏棠,悄悄对她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看着张教授眼中了然的笑意,再看向王逸依旧沉静却不再那么紧绷的侧脸,混乱的思绪中,一丝奇异的暖流悄然滋生。谜团仍在,风暴或许只是暂歇,但此刻,至少我们能暂时离开这令人窒息的聚光灯,在一杯温热黄酒的氤氲里,寻得片刻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