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芒无事一身轻地走在中心大楼忙碌的走廊，项蘅卷着风从身边掠过。

    “项蘅，你现在就去抓人吗？”

    “对啊。”项蘅甩着手里的特别通行证扇风。“我正要回特勤处召集人手。”

    “需要帮忙？我可以一起去吗？”

    “你想去C-1区？”

    夏芒点头，她确实对这个传言中的世界中心有些好奇。

    “唔……”项蘅略一沉默，“下次吧。你要是想去，下次主任回去述职可以申请随行。进入C-1区对身份、职业、背景都有要求，可以去问问江处是否找到了你的家人，先把信息库里的信息补齐。”

    懂了，她现在虽然有了灵伦中心背书，但身份背景还相当于半黑户，过不了C-1审核。

    于是她告别项蘅，向医学会楼层走去。

    就算不是要问自己过往的信息，领导负伤，还是在共同出任务时受的伤，去看望一下也是应该的。

    而且作为一个失忆的人，如果对过去不闻不问毫不在意，那多少有些可疑。

    江明野昨晚已转回特护病房，在医学会最清净楼层的最里间。

    夏芒敲响病房门时，江明野正拄着拐杖绕着房间遛弯。

    门才推开一半，就被已经摆到走廊门口的果篮补剂慰问品挡住。

    夏芒侧身钻进来，看着自己两手空空，人情世故懂了一半却不完全明白的样子是如此让人尴尬。

    为了不那么尴尬，她关门时顺手从门后的果篮里抽出一个足有自己两只手大的芒果，沉甸甸的，散发着浓郁的甜香。

    “江处。”夏芒抱着大芒果，像抱着个盾牌，走到里病床几步远的地方站定，“感觉好些了吗？”

    江明野停下踱步，撑着拐杖转过身。他脸色仍然苍白，但精神尚可。

    目光触及夏芒怀里那个突兀的大芒果时，像被针扎了一下猛然颤抖，在芒果和她的脸上来回逡巡。

    那申请就像夏芒抱着的不是芒果，而是颗拉开保险的手雷。

    “江处，要吃芒果吗？”

    “小朋友不哭，要吃芒果吗？”

    两张无比相似的脸跨越时空重合，嘴唇轻微开阖，吐露让江明野难以分辨的字句。

    哪一句是夏芒说的？哪一句是……“她”说的？

    “江处？”

    江明野身上浓重的不安、迷茫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留恋，通过苍瞳清晰传给夏芒，这没来由的情绪传染得她也有些不安。

    “啊？！”江明野踉跄一下，单腿蹦两步坐在了病床上。

    夏芒把芒果放在旁边的柜子上，扶了他一把。

    “噢？噢没事，这两天没休息好人有些恍惚，不好意思。”他闭上眼，拇指中指按揉着两侧太阳穴。“想吃什么水果自己拿吧，不用管我。”

    他想了想还是开口，“但下次别带芒果了，我……我对鲜芒果过敏。”

    “没有下次！你快自己呸两下。”夏芒在对面小沙发上坐下。

    江明野被成功逗乐，这段小插曲暂时翻过。

    夏芒看着他腿上戴着的筒状装置，好奇问：“这是什么？”

    “生物活性再生诱导腔。”

    江明野小腿受伤处，骨骼结构完整，未见骨折或热损伤。但所有软组织受到毁灭性损伤，肌肉、皮下脂肪、筋膜层以及神经血管都呈现处类似高温熔融玻璃的特殊形态。

    手术清创后，小腿暴露处一个围绕骨骼、长达9厘米的纵向巨大组织缺损腔隙。

    他现在佩戴的就是“再生诱导腔体”，由动态记忆合金做外部骨架，内含纳米级神经导管矩阵引导神经肌肉再生，配合填充生物智能水凝胶提供再生所需的营养物质。

    夏芒听得龇牙咧嘴，感到幻痛了。

    “没事，半个月就能完成再生。现在每天需要的只是保持活动，防止断口两边的组织萎缩。”

    江明野笑出八颗大白牙，眉眼弯弯，头发柔顺地垂着，这时才展露出些许符合年龄的清朗青年气。

    夏芒疑惑的视线落在他额头上，他立即意识到什么，摩梭着额头前一缕银灰色的头发。“咳咳，在病房闲的没事干，想尝试一下挑染。染料还是问项蘅要的。”

    夏芒嘴角抽动，没想到江处还挺关注形象。

    “今天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看夏芒很努力也找不到可以继续的话题，江明野主动解围。当然，他也不认为夏芒会专程来看望自己。

    夏芒窝在沙发里，低着头左手和右手较劲，互掰手指关节。“嗯……是有件事想问。之前项蘅说特勤处会帮我查家人信息……有进展了吗？”

    她的表情带着一丝失意者对过往应有的探询，有点期待，又有点畏惧，似乎怕听到什么不好的消息。

    江明野一噎。

    按照他和秦羽双之前的设想，夏芒主动探寻过去的行为和此时恰如其分的表现，都为她的身世遭遇增加了可信度。

    但他轻松不起来，他即将做一件残忍的事。

    “有，有进展。”江明野从床头柜抽屉里拿出通讯手环，点击两下，夏芒的手环就响起消息提示音。

    夏芒没有立即看消息，静静等待江明野的下文。虽然她知道那条消息就是江明野发的。

    “你的资料不在联盟人口信息库中，技术处的同事用了点‘专业手段’，我们在一家名为弗众医疗的联盟龙头医疗企业的人事信息库里，找到了你家人的信息。”

    夏芒开始抠手指间的皮肤。

    “你的父亲，夏明远。”江明野尽量保持声音平稳，“是弗众医疗E-4分公司医疗器械部副部长，一个月前，在运输医疗器械中发生车祸……去世了。”

    夏芒手指的皮肤已经被掐出密集的指甲印，江明野无声叹息，把发给她的调查资料投影出来。

    一个衬衫扣子扣到顶，方脸带眼镜的中年男人出现在夏芒眼前。男人眉宇间带着一丝疲惫，对着镜头露出拘谨中又带点谄媚的微笑。

    夏芒的照片孤零零躺在夏明远的家庭关系一栏，关系为父女，婚姻状态栏则写着丧偶。

    她食指交握，伸展又紧握，上身前倾，似乎想贴近投影看得更清楚。

    江明野被她眼中的恍惚和不可置信刺中了某条敏感的神经，“夏芒，我很抱歉……你……”

    “江处我还有事先走了，你好好修养。”说完逃也似的离开病房。

    她直奔宿舍，现在只有一个想法——找个封闭的壳子把自己装起来，不让别人看见。以至于出门撞上铜枭，她也没想起来打声招呼，埋头匆匆就走了。

    关上宿舍门时，某种如影随形的视线被隔绝，她才感到安全了。

    将收到的资料再次投影在眼前，她细细打量照片上男人的脸。

    那是她刚去世一个来月的父亲，没有任何关于母亲的信息，甚至不能确定丧偶指的是不是她亲生母亲。

    夏芒盯着照片，逐渐眯起眼睛。

    没有一丝一毫的熟悉感，没有血脉相连的悸动，没有想象中的悲伤或怀念。只有一片空白，如同在凝视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她试图在脑海中搜寻任何相关的记忆碎片，唤醒哪怕一丝微弱的情绪波动。然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隔阂感。

    甚至当她目光扫过男人脸上努力挤出的笑容时，心底深处悄然爬上一股没来由的厌恶。

    这厌恶来得突兀而尖锐，像一根细小的冰刺扎进心口。为什么？她不知道。可这情绪如此真实，让她下意识抬手扫向投影，夏明远的脸就像被皮球击中的玻璃，在空气中崩裂消解。

    这种抵触让她迫切想要逃离江明野的视线，她知道，这个人无时无刻不在审视自己的反应，不能让他看出自己显而易见的陌生和排斥。

    而且，她真的不知道这种情况下，在他人面前表现出怎样的情绪和言行才算妥帖。

    这时，通讯器又“叮”的响了一声。

    【江明野：我们会继续留意你的其他亲友，你的身份信息缺失部分，近期中心会根据现有资料为你建档，作为中心正式成员，大部分工作和权限都不会受影响。】

    过了很久，夏芒回复：

    【谢谢江处，我已经回宿舍了。】

    江明野秒回：

    【回去就好，好好休息。】

    病房内，铜枭切开那颗大芒果，划了花刀放在桌子上。

    “老大，你这种顾左右而言他的关心方式真让人无语。”铜枭用小刀扎起一块芒果，“幸好人家有心，主动说已经回宿舍了好让你安心，不然我真好奇你最后把自己憋死能不能憋出个屁。”

    江明野也拿叉子扎块芒果送进口中，“吃东西都堵不上你的嘴？”

    铜枭将小刀钉在芒果核上，“老大，那个给锈蚀工厂买员工的人……找到了吗？”

    江明野想到什么，缓缓摇头，“技术处查不出来，已经出动C-1秘密特工调查了，会有结果的。”

    徒劳无用的保证江明野从不屑说，但他还是说了。他深知这件事对铜枭的意义绝不只是任务那么简单。

    铜枭则陷入沉思，“老大，你还记得咱们在工厂抓到的那个瘦猴吗？他是不是说见到了没有腿的女鬼来着？这也是条线索！那栋楼当时会不会……”

    “铜枭，”江明野语气异常温柔，抬眼时脸上却是一片冷漠的假笑，“没有女鬼，瘦猴当时已经疯了，什么有用的都没说。”

    铜枭倏然坐直，像只提线木偶般点点头，然后彻底低下。

    “回去休息吧，别想那些事情了。弟弟的事情……我会给你一个说法。”

    铜枭无声站起，转身开门走了。

    身后，江明野鬓角处的一缕头发，从发梢开始爬上银灰，迅速向发根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