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后,台风即将过境。相关机构开始着手统计这场自然灾害中受灾的群众数量和范围时,《明城晚报》的副刊最右角出现了一篇豆腐大小的简讯。
“近日,受桑美强台风影响,明城多处洼地受淹。不幸的是,青藤片区一租客因台风紧闭家中门窗,使用煤气烧饭时通风不畅,导致一氧化碳中毒,被邻居发现时已无生命迹象。安全无小事,台风天气更需加强防范,使用煤气时务必保持室内空气畅通。”
死亡的男人叫季才北,殁年三十八岁,大专生,北城人。生前曾是钢丝厂供销科员工,下岗后无正式职业,历经多地以商品倒卖为生。已婚,妻子曾是他单位同事,名叫林淑,职业会计。二人育有一子,十岁,名叫季林生。
两周前,季才北租下乌鸟巷十八号二楼的房子,独自带儿子搬了进来。
季才北的尸体已转移到太平间。没人垫钱,钱还欠着医院。
盛望翻着手里的报纸和传真,眉头紧锁。
对面老王也刚从受淹片区回来,上半身是汗,下半身湿透着浑浊的泥水。制服一脱,衣服一换,人往椅子上摊成一肉泥。见对面盛望紧簇眉头的样子,他第一反应便是:“那孩子还在你家?”
盛望把纸张往办公桌上一按,点了点头。
“你说这叫不叫缘分。”老王感叹不已,“你女儿把人儿子救家里去,你把人从屋里帮忙抬了出来。关键你后知后觉,现在才发现这两人是父子俩。”
盛望点了支烟,一口烟吸进,他闭上嘴巴,烟从他的鼻腔里袅袅地钻出。雨水和死亡让这个世界变得有些空洞和虚幻。他心里藏着事,一时之间也不想多说什么,干巴巴地沉默着。
不过老王不是个沉默的人,他继续问:“他家里人来了吗?”
盛望点了点头:“他老婆来了,买到了今晚的火车票往这里赶,从他们那里到明城,火车得坐二十多小时。”
“真够远的,没飞机啊?”
盛望摇了摇头:“小城市没机场,火车都没直达的,得倒腾两下。”
“对了,是谁第一个发现的?”
“讨债的牌友,想着台风天他肯定在家,所以冒着大雨上门来堵,还趴门缝隙上往里瞥,这才闻见煤气味。”
“要是没这讨债的,就这台风刮的,等尸臭味传出来人都化成蛆了。”
“房东也住同栋楼,用不了那么多天。”
老王取出一支烟,夹在手指间晃了晃,自言自语道:“你说,这人的一生是不是都是老天爷冥冥之中设计好的?如果不是这男人打儿子,儿子也不会想着逃跑。如果不是这户人家没按防盗窗又租的是二楼的房子,这儿子也跑不掉。这算不算他爸救了儿子一命?”
话音刚落,老王就感觉到自己说的哪里有问题,烟往太阳穴上点了点,梳理道:“不过这小孩关得是阳台,风从东南刮到西北,通畅得很。如果他没自己跑走,这大风大雨一来也没个遮挡的,小孩子总得哭喊两声求爸爸让自己进屋吧。这一叫周边邻居听见了,也就能及时救的了。去年市里煤气中毒的好几户,有两户就及时发现送去了医院,第二天就跟没事人一样。所以这当爸的要是不抽自己儿子,儿子也不会跑,指不定就保了命了。”
这段话说完,他觉得还是不对,抓了一把头发道:“不对,如果不打,这小孩压根就不会住阳台,就直接在屋里一起煤气中毒了。”
老王盘算了一大堆话,完全把自己绕晕了。盛望见他的样子,实在没忍住笑了起来,转念一想这孩子刚死了爹,又把笑掐在了嘴里,人站起来,给老王点了火。
老王在烟的云雾里掷地有声地总结:“总之,都是命。”
盛望坐回自己位子上,道:“唯心了啊老王。”
老王叹道:“人到中年,我命由我不由天这种话年轻时候说说可以,现在再说就傻了。”
盛望盯着烟圈没说话。
老王抬头看着派出所苍白的天花板:“你也知道,有一段时间我也想过,出去做点生意吧,在这里干,这点工资过不上什么好日子。可人吧,要贵在有自知之明,我这人也根本不是做生意的料,别把裤子亏光就算是幸运的了。”
盛望吸了口烟,道:“听那讨债的说,这季才北倒买倒卖的生意其实做的还行,供销科出来的,算是老本行。就是喜欢赌博,赌技还差,一赚到钱就输牌桌上了,越输越想赌,上瘾了。他俩就是牌桌上认识的。”
老王在空气里挥了挥手:“黄赌毒那是一个不能沾啊。看来他是赌输了拿孩子出气——对了,这孩子知道了不?”
知道他爸死了不?
盛望把烟头搁在烟灰缸里,抖了抖烟灰,摇摇头道:“没,等他妈过来自个说吧。”
“那你女儿知道了不?”
盛望淡淡地说:“这不刚忙完嘛,待会儿寻思着跟她说一声。”
老王皱了下眉头道:“你女儿也才初中吧,说了会不会吓到她?”
盛望道:“初二了,不小了。”
老王呼出一口烟,眼睛一眯,手掌往盛望那里一伸:“我说盛望同志,你总归是一个男人。儿大避母,女大避父听说过没?姑娘家长大了总要嫁人的,到时候你一孤寡老头寂寞得很,不如趁四十出头还年轻再找个伴。老伴老伴,老来伴啊。婚姻失败又不是人生失败,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嘛。真的,私下里打听你人不少,我老婆一姐妹就对你有那个意思,你哪天空了见上一面?”
盛望真是服气了,这老王上辈子准是当媒婆的,又提这话题。他笑着摇了摇头: “老王,我好不容易一切都安顿好了,现在是真没这个心思。”
老王在这方面有一般男人没有的热情:“你看你成天忙工作,女儿总一个人在家,你放心不?这家里还是要有女人的。找老婆不要找比自己条件好太多的,条件太好,人就浮,不安心。老话说,娶妻当娶贤,你看你上一段婚姻就是吃了这个亏……”
察觉到自己说漏了嘴,老王立刻把嘴巴闭住了,担心地看了一眼盛望。盛望皱了眉头,不过他也没说什么。他知道老王跟他熟,嘴里没把门,说这些话也是为他好。
不过他突然想起盛安常常一个人在家烧饭吃饭看书的样子,心里又泛起了内疚。但他心里清楚,内疚不代表他要再刻意去找一个女人。一是对人家女方不公平,二来重新再磨合一遍自己也累。他觉得现在这样挺好的,自在。何况盛安淡淡的性子,恐怕也很难接受别的人加入自己的生活。
他往窗外看了一眼,雨还在下,只是比昨日小多了,灰蒙蒙的天空中还有断章似的空白。再过半小时,这点灰蒙也会消失,白天会重新进入黑夜。
又是一天要过去了。
等这场台风走了,夏天也要结束了。新的一个学期要开始了。
盛望想到这里,拿出手机,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按照原来安排,盛安晚上有一节素描课,不过这两天因为台风的原因,所有补习班都停课了。
盛安一直在家里,也不知她跟那小男孩在做什么。
盛安没有接电话。
她在洗澡。
卫生间只有三个平方,没有明显的干湿区,放了一洗脸盆和一马桶,淋浴的喷头挂在苍白的瓷砖上。水流声很大,热气一蒸腾,洗脸盆上粘着的玻璃镜上蒙了一层厚厚的雾气。盛安拿手抹了下镜子,里面显出一个少女朦胧的脸。
清秀干净的脸庞,白皙的肌肤,淡淡的眉眼,瞳孔的颜色有些浅,介于黑色与琥珀色之间,鼻梁小巧高挺,嘴唇紧紧地抿着,整个人看过去清冷又疏离,比实际的年龄要大上两岁的样子。
镜中少女出现了短暂的一瞬,又被热气蒸腾消失了。她又伸手抹了下镜子,这一次,出现的是少女的上半身。
脖颈修长,锁骨清晰,胸脯比去年这个时候高涨了不少,丰满,玲珑,衬托得腰线更加凹凸有致。
是十三岁半的少女。
她对这具身体即熟悉,又陌生。即亲密,又恐惧。
鲜血正从她的腿根处涌了下来,碰到水流,变成了淡红色,顺着小腿,缓缓流到了青蓝色的地面瓷砖上。
她盯着脚下鲜血好大一会,缓缓抬起脚,反复摩擦瓷砖上的那缕鲜艳的红色。
这缕红色让她想起男孩眉眼间的血痕和背上一条条血瘢。突然之间,她有些恍神。
为何,她不害怕血,相反,她迷恋血。
记得很小的时候,每次生病去打针,她会紧紧盯着那根纤细、亮着金属色的针头推进自己青白色的血管里。她完全没有其他小孩看见打针疯狂苦恼的恐惧感和抗拒感。她只是紧紧盯着,看着暗红色的鲜血从软管中蛇一般的蜿蜒,心脏一跳,又一跳。
她不懂这是为什么。
盛安蹲在地上,就着水流声揉搓着沾了血红斑块的内裤。她用一块乳白色肥皂洗她的身体,也用同样这块洗她的血。她搓得很用力,但是血迹总是无法完全抹除,从鲜红色变成了淡而模糊的一小块。她突然又在想季林生身上的血痕,它们会永远存在,还是会随着年龄的增长渐渐消失。
盛望没有打过她,从未。她不知道被父亲打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是比用语言刺伤灵魂更深更重更惨烈的体验么。
在用力揉搓十几遍后,盛安放弃了。她把内裤轻轻拧开,然后站起来,擦干身体。她又把墙上钉挂着的塑料袋取下来,里面有一套白色纯棉睡衣和一块纯棉卫生巾。头发还在嘀嘀嗒嗒着水。她把毛巾裹在头上,手上捧着换洗下来的其余衣物。
她肚子很痛。有那么一刹那,惰性战胜了理智。她不想说话,不想吹头发,只想一个人躺在床上,闭上眼睛。
卫生间的门一打开,她募然看见季林生站在门口。
盛安好像忘了自己往家里带回了一个小男孩。她在看见他的一瞬间吓了一跳,眼睛一下子睁大了。
他套着盛安的衣服,沉静地站着。洗过的黑发柔顺地遮住了他的眉毛,显得他的眼睛更黑更亮了。宽松的衣服遮住了他身上所有的伤疤,脸上的乌青、血瘢和未完全消去的肿胀,显得他又破碎又坚强。
“你……”
鬼啊?
她蹬了他一眼。
她已经习惯了家里只有自己和盛望,一下子多出了一个人,突然间感觉空气里有些不舒服。带他回家的时候是因为怜悯,而发现他没有生命大碍的时候,怜悯心淡去了,只剩下,不习惯。
季林生其实是刚走过来。他看见盛安湿漉漉的样子,垂下了头,眼睛拘谨地盯着地面瓷砖。
“姐姐。”他局促地说,“刚才电话响了。”
“是谁打来的?” 盛安反应过来。
季林生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没有接。”
盛安觉得不用猜也应该是盛望打来的。她按住头上的毛巾,朝盛望的卧室走去,身下的血汩汩地流出。
当她走到电话机旁时,还未来得及看未接来电号码,电话铃声又响了起来。
她没想那么多,直接拿起电话。
“爸——”她对着话筒说。
电话那头的人顿了一顿,声音听过去又浓烈又焦灼,还带着微弱的颤抖。
“林生……在你们家吗?”
是一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