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安右手按住湿发上的毛巾,左手拿着电话话筒。卧室门敞着,她看了一眼他。
季林生一如既往安静地坐在圆桌旁的椅子上,看着厨房的窗户,眼皮下垂,好像在听窗外的风雨声,又好像快要睡着。
他没有具体可以做的事情。这套陌生的房子里没有电视,没有玩具,卧室里的书对于十岁的人而言是高深莫测。
盛安没出声,在疼痛和呼吸之间短暂思考了片刻。
林生?季林生吧。
电话里的女人见没人应答,声音突然放大:“我问,林生是不是在你们家——”
声音很硬,像一块巨石,砸穿了风雨之声。
季林生单薄的身体突然晃动了一下。
盛安眼神还落在季林生的身上。她在电话里平静地问:“请问你是哪位?”
女人的声音带着浓烈的北方口音,她很快就让自己平复了下来,努力克制着情绪说:“我是他妈妈。他在你家,对吧?”
盛安犹豫了一下,说:“对。”
她听见话筒那里传来了绿皮火车的报站声,乘务员推着小车问瓜子花生要不要,背景里有许多人在遥远地讲话。那里没有雨声。
女人的声音在嘈杂的背景下显得异常晃动。她说话的速度很快,机关枪一样:“谢谢你们对他的帮助,我是来接他回家的,麻烦你让他接一下电话好吗?”
还没等盛安回复,她立刻又说:“对了,电话号码是你的爸爸给我的。”
盛安伸手招呼了一下季林生:“你妈电话。”
昨晚他说过,这个世界上,妈妈是对他最好的一个人。
季林生单薄沉静的身板第一次显露出晃动的姿态,他往前快速走了几步,连脚上的伤都忘了。盛安把电话递给他。
她退到季林生刚刚坐的椅子上,两个人交换了下空间。盛望卧室的门还开着。从盛安的角度,她只要一抬眸,就可以看见房东那张偌大的双人床,两个土黄色的床头柜,床头后干干净净带刚长出来的黑色霉菌的墙,以及坐在床沿边紧紧握住电话话筒的男孩。他穿着自己干净的灰色衣裤。
从身体深处传来的一阵阵痛意让盛安止不住地烦躁和虚弱。她按住自己的肚子,微微弓着腰,在想要不要给自己倒杯热水。窗外渐渐收拢的雨声让屋里男孩的声音更加清晰了。
女人站在两节车厢的关联处,就着以上轰隆隆的声音说着话。她没有提那个男人已经死了的事,她只是神经质地在电话里反复地确定她的儿子好好的,无论从身体上还是精神上都没有受到任何折磨。她的反复确定更像是为了自己,两个星期没有看见儿子几乎让她发疯。
盛安没有去听母子俩谈话的内容。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像一个被扎破洞的氢气球,头重,脚轻,摇摇欲坠。她支撑着自己站在厨房的水池边,水龙头里的水哗哗地流进烧水壶。待她把水龙头重新拧紧后,听见季林生的声音:“姐姐对我很好,这里的人对我都很好。”
她转过头,看见季林生坐在床沿边,背对着自己,腰微微弯着,肩膀松了下来。她在猜测,他是不是激动地想哭。
不过直到水在壶中低鸣,盛安也没有听见他的哭声。
火车进入隧道,信号断断续续。女人在挂断电话之前,跟季林生最后说了一句:“林生,我的林生。你一定要好好的,一切都结束了。明天晚上,你就可以见到妈妈了。”
电话里传来嘟嘟的声响。季林生愣愣地坐着,手里还捏着电话筒,好像完全没有回过神来。
他转过头去看盛安。盛安的脸在圆桌上方白炽灯的照映下,显得格外苍白,额头上还有一点细小的汗珠。
“姐姐……”季林生的眼睛很黑,很亮。盛安总是忍不住去看他这只没有受伤的眼睛,她觉得他的眼睛就像黑曜石那般夺目,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欣赏。
为了不扫男孩的兴,盛安忍着疼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你妈妈过来接你了啊。”
“嗯。”
“太好了,你可以回家了。”盛安还不知道他爸爸煤气中毒死了,她单纯地想,只要在他妈妈接他回家之前,这个男孩子好好的就行了。不要见他的爸爸,就行了。
“嗯,姐姐……你还好吗?”季林生猛然发觉她的脸色纸一般苍白,下意识赶紧把手中电话放下。
盛安无力地摆了摆手,她能说什么,跟一个十岁的陌生男孩谈论十三岁少女的例假吗?说自己每次来例假肚子都会很痛吗?说了又如何,他能做什么?
季林生蹦下了床,正准备走到盛安身边去。电话铃声又响了起来。
这一次,季林生没有犹豫,转过头立刻接了起来。
他喊:“妈——”
电话里的人顿了一顿。这一次是盛望。
他说:“季林生啊?你妈打你电话了没?”
季林生愣了一下,紧张地说:“打了。”
盛望犹豫了一下,说:“她跟你说什么了?”
季林生说:“妈妈说明天晚上就来接我回家。”
“好。”盛望说,“没说别的了?”
季林生看着盛安说:“没有。”然后他突然又接了一句:“叔叔,是还有别的事吗?”
他其实想说:“叔叔,你要跟姐姐说话吗?”但是不知为何,说了另外一句。
季林生的声音明明是孩童般的干净稚嫩,但盛望不知为何,在他的声音里听出了超越年龄的低沉。男人顿了一顿后,说:“没什么事了。那你在家里好好的休息下,让姐姐陪陪你。嗯,无聊的话,家里有个收音机,可以听广播和故事。对了,跟她说一声,我今晚临时要值班,让她不用等我回家。”
季林生说,好。他忘记问盛望要不要跟盛安说话了。
盛望已经挂了电话。他坐在办公室里,心想等积水退了,还是得把家里的电视机搬过来,否则盛安也太寂寞了,客人来了也太无聊了。然后他又点了一支烟,脑海中浮现出小男孩又黑又深的眼眸。
季林生第二次把电话挂下时,盛安已经躺在了自己的单人床上,书桌上放着一杯烧开的热水,杯子旁放着一板空了一半的布洛芬。
痛经是什么感觉。痛经是夏日的台风,来得迅猛,断断续续一两天。天空放晴,痛感消失不见。
城市在忍耐台风,她在忍耐身体上的痛。
季林生站在她房间门口,没有进来。他不安地看着她:“姐姐,你是哪里不舒服吗?”
盛安等一阵痛感过去后,有气无力地说:“没事,肚子疼,休息一会就好了。”
季林生意识到了什么,道:“姐姐,你是大姨妈来了吗?”
盛安死海般的脸上终于出现了明显的波动,她尴尬地说:“啊,啊,是的。”
季林生说:“那你家里有热水袋吗?我给你冲一个吧。”
盛安有点听傻了。她干巴巴地问:“你个小屁孩怎么懂这么多?”
季林生好像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值得尴尬的。他很平静地说:“我妈妈也会肚子疼,她跟我说过,女人肚子痛的时候,要喝热水,在肚子上敷一个热水袋就不会很痛了。”
盛安愣了一下,心想,他妈妈倒是把他教育成了一个暖男。
不过她摇了摇头,拒绝了。“其实我们搬过来也没多久,很多东西都在原来的家。夏天用不到热水袋,所以就没拿过来,不用了。”
心里想的是,你身上还一堆伤呢,再拿开水烫伤了就不好了。
不过季林生倒是执拗得很,他看见厨房里烧水壶的壶口还氤氲着白烟,自作主张就去卫生间拿了脸盆和一块昨天盛安拿来擦手的毛巾,把剩余的开水倒到脸盆里,再混了混凉水。
“姐姐。”他双手递过毛巾,“你用毛巾敷一下肚子吧。”
盛安第一次被除了盛望以外的男人照顾,还是一个这么小的男孩,她莫名觉得好笑,不再拒绝,接过毛巾,又看了一眼季林生,说:“转过去啊。”
“嗯?哦。”季林生愣了一下,立刻转过头照做了。
盛安在被窝里掀开睡衣裙子,把微烫的毛巾敷到肚子上。
“谢谢你。” 她发自内心地说。
盛安平日里相处的都是同龄同学。亲戚家的子女个个都比她大,她很少有跟比自己年龄小的小孩相处的经验。尤其是季林生这个年纪的,她本能就觉得他们又吵又烦又幼稚。季林生的出现打破了她对于这个年龄段男孩的固有印象。
她突然想到,明天这个时候,这个小男孩就应该不在这个屋子里了。
如果不是肚子很痛,她倒蛮想在最后的一天里跟他聊聊天的。她没有出过省,北方对她而言,是书本上的大寒、大雪和辽阔的黑土地。外面的世界对青春期的少女充满了诱惑。
季林生说:“叔叔说他今天晚上值班,不能回来了。”
盛安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小孩。”她对季林生说。她不习惯叫他名字,小孩喊顺口了,“你看一下现在几点了,电话上有时间。”
季林生直接干脆地回答:“我挂断电话时是七点二十三分。”
盛安有些惊讶:“你倒是看得很仔细。”
她突然想到了什么,一边隔着热毛巾揉着肚子,一边慢悠悠地说:“怕你把姐姐我忘了,我来考你几个问题,好吗?当陪我聊聊天。”
季林生完全没犹豫,重重点了点头。
盛安让他坐在自己书桌前椅子上,两人面对面看着彼此。
她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我家是几楼?”
季林生根本不需要回忆,直接脱口而出:“六楼,六零二。”
“回答正确,不错。”盛安道,“我们这条巷子叫什么名字,我家是几栋几单元?”
季林生想了一下,道:“乌鸟巷十八号,八栋二单元。”
盛安欣赏地点点头:“小孩,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季林生低下眉眼:“来得那天看过。”
被季才北带到这里的第一天,在他迈入乌鸟巷的那一刻,他就睁大了眼睛,把自己目之所及的一切都刻在了脑海里。第一天,他就想跑的。
盛安悠悠地说:“那你在这里住的住址,你怎么就给忘了呢?你爸的名字,你怎么也给忘了呢?”
季林生僵住了。
盛安凝视着他。季林生低下了头。
盛安笑了一笑:“你成绩一定很好吧。”
季林生没有回答。
对比昨日,雨已经小了许多,风从咆哮变成了呜咽。盛安就着半烫的水把药一口气吞下,皱了皱眉头,听了一会雨声,又说:“你老家那里也经常下大雨吗?”
季林生抬起头看她:“不怎么下。”
盛安道:“是了,书里都说你们那里冬天会下很大的雪。鹅毛大雪。红楼梦里形容,白茫茫一片真干净。我还没见过雪呢。”
季林生道:“这里不下雪吗?”
盛安虚弱地苦笑:“从出生到现在,从来没见过。雨倒是下得很勤快,暴雨大雨小雨梅雨太阳雨毛毛雨。”
季林生被她说笑了,道:“那姐姐冬天来我地方看雪吧。”不过他立刻又想到了什么,脸色黯淡了一下。
盛安道:“你在想什么?”
季林生说:“冬天会很冷,我怕姐姐你会不习惯。”
盛安说:“我记得报纸上写,北方屋里集体供暖的,可暖和了。”
季林生脸上浮现出奇怪的表情,他说:“嗯,有时候有,有时候没有的。”
盛安不明白他说的什么意思,她想再追问一下,肚子里又是翻山倒海一阵绞痛。她把头转到靠墙一边,深呼吸了几口气。
季林生着急了,说:“我再给你换个毛巾吧。”
盛安整个人往被窝里钻,忍着痛说:“不用了,睡一会就好了……你无聊就自己拿本书看,饿了电饭煲里有白米饭……”
她也知道这个家里什么玩的都没有,像个无趣麻木的成年人。不过也无所谓了,反正明日也要彻底告别。只不过今晚她不能再睡地上了,也没力气给季林生擦药了。她也不能让季林生单独睡盛望的卧室,她知道他的卧室里放着一些重要的物品。
季林生说:“我也睡了吧。” 他看向昨晚盛安铺在地上的被子。
“随你……” 盛安有气无力道。
在她迷迷糊糊试图用睡眠对抗疼痛时,盛安隐约地察觉到季林生出去了又进来了。她想他是去上厕所和刷牙洗脸了。睁开眼睛一看,床头书桌上,一杯清水在小狗台灯暖黄色的光下袅袅冒着白气。
盛安转过身去,脸埋在被子里,在这细碎的夜雨中,无声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