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第二天早上起床后,盛安还是坚持不去。

    她是认真思考过的,虽然思考的时间很短暂,连三秒都不到,可每一次她重大决定的思考时间都是一样短暂,而且决绝。她过去,是要哀悼一个魔鬼父亲的死亡,还是痛斥这场意外死亡的活该?抑或是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静静地旁观两个大人说着场面上的话,然后,用一副不知该哭还是该笑的表情做一次正式的告别?

    她不习惯这样刻意的告别。她总是习惯性回避这样刻意的告别。

    母子俩来自遥远的北方,父女俩待在潮湿的南方,相距一千多公里,意味着以后再无交集。他们会在各自的世界里慢慢长大,沿着各自的轨迹生活。她会转头忘记这个男孩,那个男孩以后也会遗忘掉自己。那场盛大台风夜中的收留已经画上了一个完整的句号。

    而句号后面加省略号,是语法上的绝对错误。

    父女俩坐在圆桌旁吃饭。伙食简单,白粥,腐乳,茶叶蛋和煎鸡蛋。因为距离出门还有半个多小时,时间宽裕,可以一边吃饭一边聊。家里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应该说,当外人不在时,他们之间就没有什么规矩。

    盛安:“我说了不去。我已经跟他告过别了,在早餐和午餐的时候。”

    盛望:“我想来想去觉得一个人去还是有点尴尬,不知道该说什么。”

    盛安:“大哥你几岁了,四十多的老油条尴尬?我十三岁未成年少女诶。”

    盛望呵呵一笑:“你少女老成。”

    盛安说:“少女来大姨妈了,肚子疼。”

    盛望筷子留在半空中,吱唔道:“啊,哦,啥时候来的,没看出来啊。”

    盛安像看小孩一样看着自己的爸爸:“那是你不关心我。今晚你就实话实说我女儿痛经,去不了。季林生知道我来大姨妈的,还给我倒过热水递过热毛巾。”

    盛望真的是惊到了:“小男孩连这都知道?”

    盛安说:“嗯,他妈教的好。”

    盛望很内疚。他再一次觉得自己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

    虽然平日里,父女俩相处地那叫一个没大没小。她有时会喊他大哥,他也会喊她大姐,他自认为女儿在他面前是全然放松和自我的。但随着女儿的逐渐长大,他一次又一次深刻地体会到了男女毕竟有别。这间狭小的屋子里只装着一个男人和一个少女,即便她身上流着他的血,他们洗澡换衣服时依然要关紧了门。盛望没有大姨妈,没有隆起的胸部,也猜不透少女的心思。他不知道卫生巾应该买什么尺寸,也没有看见过她沾血的内裤。他温和,但不细心,树干永远不是麦芒。

    盛安瞧见了盛望的心思,又道:“行了,晚上你就去吧,不用担心我。我在家里看一会书。”

    盛望:“你一出手那准是第一。”

    盛安:“那必须的,有你女儿在的地方谁敢第二。”

    盛望:“霸气。威武。”

    盛安瞄了一眼他悬空的筷子:“别光说话,吃吧。”

    盛望:“那我晚上吃完了就回来。”

    盛安:“嗯。”

    吃完早饭,盛安开着桑塔纳去孔安派出所上班,顺路把盛安送到学校报道。青藤实验初中是整个明城最大的公立初中,一个年级有二十七个班,浩浩荡荡,人山人海。她在久违的人潮中再一次呼吸到了同龄人密集的味道。

    青春。汗味。白云般的绵羊和山羊被双双圈入了羊圈,按时学习,按时喂饭,按时放风。

    只不过,一个暑假不见,有些羊看过去没怎么变,有些绵羊长成了山羊。

    那个跟盛安同桌了一年的男生陈实。她记得上学期结束时他还是软绵绵奶呼呼的男孩样,两个月不见,抽条一样翻天覆地,一下子比自己高出了一个头。盛安一开始根本就没认出他。他脸上的肉少了,嘴唇上方长出了绒毛一样的小胡子,喉结跟山峦一样凸起,嗓门跟公鸭一样,偏偏还偏着头对着她热情如火、噼里啪啦地讲话。

    “呦,盛安大人,你咋一点没长高呢?你爸没给你喝牛奶啊?”陈实贼眉鼠眼地笑。

    盛安盯着他洒水车一样宽大的嘴唇,沉默了。她对自己说,同桌一场,收敛一下眼神里的厌弃。

    陈实还在嬉皮笑脸:“是不是每天晚上学习太晚,所以长不高了?我妈说,早睡加灌牛奶,准能长高。”

    盛安无语:“我要长那么高干什么,上树摘桃啊?”

    陈实噎到:“你不是什么科目都要争第一么,我以为你身高也要争女生中的第一。”

    盛安道:“我一样都没争,是你们实在太落后了。”

    陈实又像鸭子一样乱叫起来:“太狂妄了!太嚣张了!”

    盛安:“既然你变高了,想来开学分座位你就可以调到后排去了。再见,不送。”

    陈实惨叫:“啊,不要啊,我花了一个暑假训练出了绝世斜眼,还想着抄你答案呢!”

    旁边两桌的同学听见他们的对话,都在哄笑,盛安不响。其实她跟这些同学关系只能算融洽,不算亲密。在学校时大家有说有笑,但盛安几乎没有参加过他们放学后的活动。她以前不住这个片区,一放寒暑假几乎就没有来往。所以一进校门其他人都热热闹闹地凑堆子大聊特聊,而盛安则一个人杵在座位上无欲无求样。学霸嘛,总归应该高冷些的,生人勿近。只有陈实是个例外,他在盛安右手方位待了一年,一进班级就直奔盛安的怀抱,仿佛是她的男闺蜜。

    “你是不是搬乌鸟巷了?”陈实问,“前几天我见着你爸车子停巷子里了。”

    “嗯。”她不意外。她知道陈实就住在对面那个小区,本来公立初中就是片区划分,大部分学生都住在这附近。

    陈实说:“你可总算搬过来了,我就说你之前住那么远每天路上累不累啊。以后放学一起走呗,有活动我叫你啊。”

    旁边几个人打起拍子笑:“陈实喜欢盛安,陈实喜欢盛安!”

    陈实把笔记本砸过去:“再给我乱叫,我就去厕所尿撒你脚上!”

    另外一个男生乱笑:“兄弟们!听见了没有!我们待会儿就组团渍他一脸尿去!”

    他们是开玩笑的,厕所就坐落在班主任兼语文老师办公室旁。

    盛安抚额,心里感叹:“太幼稚了,真的是太幼稚了。”

    她想起刚进初中时盛望去参加了一场家长会。发下来的家长守则里有一条亮得晃眼,就是严格监督自家小孩,禁止初中早恋。当时她瞥了一眼,压根没多想,可现在琢磨一下简直想笑。这么幼稚的小男生,怎么恋的起来?在她眼里,初中男生除了个子蹿得跟细瘦猿人一样,其他地方跟穿开裆裤在泥地里打滚的小屁孩没任何区别。

    想到这,她脑海中电光时火般突然飘过一个念头:那个眼眸又黑又沉的小男孩,再过两年也会长成这么幼稚的初中小男生么?想想他安静的样子,觉得应该不太可能,但转念一想,也可能是他在陌生人面前拘谨罢了,私底下跟好朋友之间肯定也是一副猴样。

    她又忍不住在想,这个男生身上的伤不知还疼么,他爸爸的尸体不知火化了没有,他妈妈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呢。

    “盛安大人?”陈实的大手在她面前晃。

    班主任的厚跟鞋板底哒哒地迈了进来。

    盛安瞬间收回了魂魄。

    报道只用了一个上午。结束后,盛安严肃地拒绝了陈实喊她去百乐门游戏厅的热烈邀请。大概是知道她肯定不会去的,陈实也没说什么,跟着其他几个男生勾肩搭背地走了。女生们也麻雀一样叽叽喳喳结着伴聊着天回家了。盛安径直去了校门口的小店,买了书皮和几本册子,又去小店旁的快餐店随便糊弄了几口,一个人慢慢走在初秋的阳光下回了家。

    家中一如既往的无人。盛望在上班,早出晚归,如果没有突发情况需要加班,大概六点可以到家。今天特殊,他下了班就要如约去吃饭,所以意味着这一整天的屋中时光,就完完整整属于盛安一个人。

    她脱掉衣服,进卫生间冲了澡,更换了卫生巾,把垃圾袋扎了口,准备晚点下去扔掉。做完这一切,她就开始坐到书桌前,给发下来的新书一本一本包书皮。

    空气很安静,只有剪刀划过边角的滋啦声。这种安静是盛安最熟悉的伙伴,整个暑假的白天她几乎就是一个人过。只是此时此刻,她突然对于这种安静有点不习惯了。她站起身,从厨房挪进一个白色电风扇。风扇叶呼啦转起的时候,她又想起台风过境的白天和黑夜。想起那滔天的雨声,屋里安静的瘦弱的身躯,和雨声中那个隐身的男人。

    其实在给季林生擦药的时候,她脑海中编排了许多要对他爸爸说的话。她完全没有想到,在那个时候,这个男人正在幽灵一般爬向死亡。

    盛望在下班之前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叮嘱了两句,告诉她吃饭的地点就在马路对面拐角处的一家小饭店。母子俩这两天住的酒店也在饭店后头。挂了电话以后,盛安不知怎么的莫名有些心神不宁,看了一会书,字蹦进了她的眼睛,却蹦不进她的脑海里。她时不时抬眼看墙上的时钟,时钟一分一秒地过。直到晚上九点半,盛望还没有到家。

    她从书桌边站了起来,绕着狭窄的卧室来回走了三圈,决定跑去盛望的卧室。

    嘟 ——五声过去,没有人接。

    盛安觉得自己的心脏在被钢丝蹉跎。她镇定了心神,在固定电话的显示屏上往前翻到昨天的通话记录,找到了一组陌生的电话号码。犹豫了一会,她打了她的电话。

    又是漫长的五。仍然没有人接。

    盛安静静地看着窗外黑黢黢的夜,从床边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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