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重新回归西边,盛安独步前往初中学校后门的画画室。
林淑落地明城。
从昨天开始,她先坐了一个小时的公交车到火车站,火车上硬座了六个小时零三十一分钟,从火车站到机场路上加候机又耗掉了三个多小时。坐上飞机经济舱最后一排时,她几乎精疲力尽,完全直不起腰来。照理说,她应该在飞机上五个半小时里好好睡上一觉的,然而,她尝试了,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思绪繁杂,心脏亢奋,双手微颤,痴魔一般盯着窗口外半空中的大片云朵。
那是她三十六年的人生中第三次坐飞机,也是第一次自己一个人坐飞机。
以死亡和希望召唤的名义。
她怅然若失又如获新生,说不清具体是什么感觉。
一下飞机,她便随着人流,径直走入机场卫生间。自来水的龙头被她拧到最大,她死劲地用凉水泼自己的脸。镜中的女人,奔波了一路,瘦削、浓郁、苍白、憔悴,鼻翼旁有两道浅浅的法令纹,水滴从她仍然光洁的额头和脸颊中不断滑落。她凝视了一会自己,从包里拿出粉扑和口红,认认真真补了一下妆,又举起双手,拍了拍自己的脸颊。
“结束了。”她握紧拳头给镜子中的女人打气,声音颤抖,“儿子在等你,给我鼓起劲来!”
她挺起胸膛,用餐巾纸擦干了手,掏出手机,在电话薄中四个来自明城的电话号码里,选择了一个叫做盛望的名字。
上飞机之前,她已经跟他有了一次短暂的通话。盛望在遥远的那头说,下飞机后直接打车去青藤派出所,他会把孩子带去那里,如果她觉得有需要的话。如果需要坐机场大巴,则要到水井街再转二路车。
她在电话里听见了雨声。
那个男人的声音听过去像是雨酿成的酒,醇厚,甘洌。也陌生,带着南方特色的口音。
“我到了,我要先见我儿子。”
“好。”盛望说,“你是他的妈妈。”
她想,是了,妈妈要带儿子回家了。
这个纠缠了她前半生的季才北,把自己辛辛苦苦生下养大的儿子,带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整整两个星期了。毫无音讯,不知去向。
他阉割自己的青春如此多年,死之前还要凌迟自己两个星期。
她突然想起法缘寺山脚下的算命瞎子的预测,他说季才北四十岁之前会有道坎。如果当时季才北愿意花上八百八十八元买那个辟邪挂像,可能他就迈过这个坎了。可是他把口袋里的钱赌输在了前夜。
客死他乡,他妈的真是活该。活该!
她想大笑,狂笑,疯笑!
一滴泪水从眼角滑落,她抬起手,装作不经意间擦拭干净,顺便抚平了眼角的细纹。
林淑收拾完自己走出机场时,她的脸上已经看不出疲惫。
明城机场不大,一出站左边一区是的士等候区,右边一长排则是机场大巴,各种广告牌在道路两边有秩序地排列。道路笔直干净,没有飞扬的尘土,没有肮脏的纸片在风中打转。空气是雨过天晴的潮湿。
林淑记得自己坐公交前往火车站的时候,那个小城的落日正在天际边烧着云,大片大片的红色,血淋淋的明媚。而她落地明城的时候,也是差不多日落时分,一道浅浅的彩虹挂在茂盛的绿树与现代化的高楼之间,一群黑色的鸟哗啦啦从彩虹桥中间飞过。
林淑入迷地看了一会。她觉得,她喜欢这里。
当站在一楼等候的盛望和青藤派出所值班警察看到推门而入的林淑时,两个人的脸上都不约而同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一个成熟的女人。上身穿了一件黑色薄衬衫,下身穿一条大红色的及踝长裙,单肩背了一个黑色小牛皮包,还涂了鲜艳的血色口红,双目炯炯,怎么看都不像是来认领亡夫尸体的,更像是来约会和度假的……
盛望算了下通话和路上时间,心想应该没错,这个人就是林淑了,可是这样子……果然对妻儿不好的男人连死亡都不配赢得妻子的一滴泪水。
他犹犹豫豫地问:“你是季林生的妈妈吗?”
林淑凭借声音直接认出了盛望。她的目光像一朵带刺的玫瑰,毫无遮掩地从上到下打量起面前这个瘦劲的男人,眼神坦白又复杂,看得盛望浑身不自在。他下意识低头看了看自己,觉得自己没什么问题。
林淑收回目光,四处张望,神色陡然紧张起来:“我儿子呢?”
另一个年纪偏老的警察说道:“楼上,我办公室坐着呢,有其他人陪着他。”
林淑道:“他已经知道了?”
老警察顿了一下,觉得这个女人半点都没有伤心的样子,反而好像对于丈夫之死无比亢奋,想来自己也不用说一些节哀顺变的话了。他老练地说:“还没,你自己跟你儿子说吧,领好孩子后签个字。”说完,他打开通往二楼的内监控玻璃门,眼神示意林淑跟自己上楼。
到了这里,其实已经不关盛望什么事了,他本来也不是这个派出所的。只不过盛安要去素描课,她是一个不会为了任何人任何事影响自己原有安排的人。所以盛望负责将季林生带到派出所,并告诉他来这里是为了等待他的妈妈。季林生一路上一言不发。盛望在脑海中将这个小孩和那具煤气中毒的尸体重合了一下,得出这个小孩大概率像他的妈妈的结论。只不过,林淑的样子,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外。
女人的步子已经重重地迈上了楼。走到一半,她突然站在高处回头看了一眼还待在大厅的盛望,居高临下地说:“你要走吗?”
盛望抬头仰看她:“……啊?”
林淑爽声道:“你帮了我儿子,我请你吃饭。”
说完,她扭过头,又跟着老警察上楼了。
盛望满脸茫然。原本他确实是在犹豫是否要离开,又觉得不辞而别好像不太符合人情。毕竟男孩在自己家里住了两个晚上,算是半个朋友了吧……于情,他也应该好人做到底,安慰以及安顿一下母子俩。毕竟在这里,这对母子俩除了他们父女二人以外,也不认识任何其他人了。
只不过,她这口气,好像跟自己很熟了一样……
盛望无奈地笑笑,坐在一楼大厅接待的不锈钢座椅上,抬头看向门外。天色已经很昏暗了,天际边的那一道红光也彻底消失不见了。盛望看了下时间,再过一个多小时,盛安才会下课。今晚她一连上两节素描课,都是台风天欠下的,她要求一次性补上。
突然!楼市一阵嚎啕大哭猛烈地穿过墙壁和过道,撞击着盛望的耳膜。他被吓了一跳,人在座椅上都抖了一抖,循声抬眸。
当然,走廊里没有人。但是不用推测就可以断定,是那个名叫林淑的女人在放声大哭。
她的哭声是那么的强烈,那么的破碎,那么的震耳欲聋,仿佛要让所有听者的胸腔爆裂。
盛望在楼下听着女人的哭声,微微发怔。他以为那个十岁的小男孩会哭,但是他没有,他面无表情,死水一样毫无波澜。而他三十多岁的母亲,此刻哭得像个孩子一样,仿佛是她,在代替儿子,哭出声来。
他听见那个女人在楼上撕心裂肺地叫:“他的尸体爱丢哪丢哪,不关我事!我来是来带我儿子回去的!你看,他被折磨成什么样了!他打他,他打他啊!你们管了吗?!有人管了吗?!”
盛望低下了头。
当盛安回到家里时,她以为家里无人。灯没开,屋子半暗,厨房和餐桌旁的窗帘是拉拢的。唯一的光来自阳台。她下意识往自己卧室带的阳台看去,盛望静静地站在窗边,风从外面灌进来,窗帘微微飘动,一缕白色的烟迷绕在他的掌间。
盛望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在家里吸烟了。
“爸爸。”盛安唤他,“我可以开灯吗?”
屋子很小,盛安的声音不大,但是也能落在盛望的耳朵里。
“开吧。”盛望回头看女儿,抖了抖烟灰,“抱歉,爸爸以为你还没回来。”
盛安打开厨房的灯,白炽灯照在圆桌上,原来曾坐在这里的男孩已经不见了。
她顿了顿,说:“他们都回去了吗?”
盛望从阳台卧室里走出来:“人家赶了一天的路,马上回去身体怎么吃得消,而且还要处理他爸爸的尸体。”
盛安抬眸,缓缓看向盛望。
盛望看着自己的女儿,是了,现在就她不知道了。
“打他的那个男人,就是他的爸爸,前天夜里死了。”
盛安眼眸瞬间收缩。
前天夜里,也就是她把男孩带回家的那个台风天。那个男人,他的爸爸,在那个夜晚,死了?
“怎么死的?”盛安嗓子发干。
“煤气中毒。他们租的房子还用的是罐装煤气瓶,推测是烧完饭忘记拧紧了,台风天又门窗紧闭,空气不流通。”盛望把烟头熄灭在水槽里,“你王伯伯说,这就是命。”
盛安没再说什么,她把棉麻背包放到桌上,从里面抽出今晚完成的素描画。
盛望沉默了片刻,继续说:“那个男孩的妈妈说明天晚上请我们吃饭,说是谢谢你对他儿子的帮助。我想他们这么远过来,所以应该还是我们请。告个别。”
盛安低着头:“这个人死了,他们会难过么……季林生知道了吧?”
盛望对这个问题实在是无言以对,最后用一个摇头来表示:“知道了,看不出来难过不难过,那小孩没什么表情。”
盛安看向手中的画。今晚老师要求的画作很简单,是一道日出时的拱门,要求用铅笔画出明暗和阴影。为了层次更加丰富,她在拱门里加了一个人,面朝着太阳,影子长长的深深的,留在了光的阴影处。
她犹豫了一下,最后平静地说: “我不去了,明天报道,我要准备开学摸底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