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以为自己能酣眠一整宿,不想睡到后半夜,竟是被肺腑突如其来的灼烧感激得清醒过来。
博山炉里的信灵香还在袅袅冒着白气,此刻却也仿佛失去了平定的效用。
祈冉冉按着心口剧烈急咳,期间喉头腥甜漫涌,一缕血丝自指缝溢出,悄然落在浅藕的襦裙上。
咳了好一阵,她才终于缓过气来,踉跄着扑至桌边饮了半盏凉茶,祈冉冉掀掀眼睛,发现蒙着丝绵纸的小窗浅浅泛起光亮,天边已然熹微。
她想了想,索性就此起了床,将头发草草一束,牵来马匹便下了鹤鸣山。
再回来时已经是巳时三刻,天师府的一众弟子彼时堪堪上完早课,恕己一炷香前提着食盒给她送早膳,站在竹舍外叩了大半晌的门却没得到回应,整个人慌得要跳起来。
“遭了,公主不会是半夜里被她们皇家的人偷偷掳走了吧?”
他还是个孩子心性,遇到自觉解决不了的大事时,本能就会去找奉一求助。但求助之后,他自己又安生不下来,慌里慌张地东问西跑,以致于到了最后,每每都能惊动大半个天师府的人。
祈冉冉过山门殿时恰巧听见了这句话,她望着殿门前乌泱泱的一群弟子,心头久违感到些真切的温暖。
“恕己!”抬高声音喊了一句,下一刻,恕己便拨开人群,顶着一脸紧张的关切快步向她跑过来。
奉一紧随其后,面上神情却不似恕己那般热络,“公主。”
他拱手向她行礼,看似恭顺的言语里隐隐藏着些不轻不重的怨怪指斥,“公主下次若再临时起意要下山,烦请留个字条,省得被恕己这么小题大做地一闹哄,将整个天师府都折腾得鸡飞狗……”
话未说完,他手里突然被祈冉冉塞进个小小的油纸包。
“哝,给你,咸口的巧酥。我记得你不爱吃甜食对吧?”
祈冉冉毫不在意他暗戳戳的坏态度,自顾自将系在马背上的油纸包取下来,再一一分给在场众人,“正阳大街上只这一家的巧酥最为正宗,我到达早市集时正巧赶上了收摊前的最后一锅,遂把所有的口味都买回来了。”
说着又将其中最大的一个油纸包递给恕己,在平等施惠的同时也不忘无伤大雅的‘厚此薄彼’,
“给,你有四个,内馅分别是白糖,红糖,五仁和豆沙。快尝尝,里头的糖馅说不定还没凝固呢。”
恕己昨日才在闲聊时顺嘴提过一句山下集市里的巧酥,不曾想一觉醒来,今日竟还就亲口吃到了。
他顿时愈发感动,泪眼汪汪地接过油纸包,又泪眼汪汪地看向祈冉冉,若不是顾忌着男女有别,八成都要扑上去抱一抱她,“公主!你人真好!”
周遭一众‘受惠’的天师府弟子显然同他是一样的想法。本来嘛,昨日夜里他们才堪堪被这位心思黠慧的韶阳公主以巧局伸了屈又雪了耻,大出一口恶气的同时,心下也都多多少少有些顾忌;
结果当下再一看,发现公主殿下只是面对‘外人’时才会设局打网,手腕强硬,对待他们这些‘自己人’则亲和又友善。
只瞧瞧今日,人家堂堂一个公主,居然还不辞辛劳地下山给他们买小点心吃。
旁的东西他们或许还不稀罕,可处在规矩甚严的天师府,诸如此类的小点心简直就是似神仙雨露一般可遇不可求的抢手存在!
是以不过眨个眼的功夫,十七八个油纸包便已经被井然有序地分发一空,奉一原本还站在里侧,此时却也被众人挤到了外圈。
他眼皮一抽,心里腹诽着这群臭小子当真是没出息,鼻头却不自觉地浅浅抽动,被手中巧酥的香气勾得食指大动。
窥窥四周,发现无人在侧,奉一干脆退到树下,难得心虚地抬起袖子挡住脸,捧着巧酥就往嘴边送。
一口咬下去,油润的面团口感登时盈满齿颊,奉一喟叹似的咂了咂嘴,刚要继续咬下第二口——
“奉一。”
下一瞬,清清冷冷的嗓音蓦地自后响起,奉一猝然一噎,抻着脖子艰难吞咽了两口,又急匆匆敛袖回过身去,
“公子。”
他这厢一出声,前方的一众弟子也回首望过来,瞧见喻长风时皆是一愣,继而齐刷刷背袖垂首,不约而同地将小点心藏了个严实。
一片如履如临的静默里,只有恕己不怕死地抬起手,眉开眼笑地向喻长风汇报,
“公子您瞧,公主特地下山给我们买了零嘴吃!”
喻长风还当真又朝前走了一步,目光在恕己举起的掌心里停留一瞬,接着又移至空荡荡的马背上。
哦,确实是特地下山给他们都买了零嘴。
只是没他的。
几近无声的轻笑顿时裹着泠泠的气息漫溢出来,喻长风扯扯唇角,半晌之后,突然不冷不热地开口道:
“无故聚众喧闹,恕己,明日起再加一节早课。”
……?!
恕己当即就像承受不住似的脚下一软,捂着心口后退开来。与此同时,天师大人继续向前,直至与祈冉冉面对面地两相而立。
他这架势显然就是有话要说,然靠近过来了,却又紧抿着唇一言不发。祈冉冉不明所以,在极近的距离里懵然望向他。
这人本就比她高出不少,此刻又是背光站着,优越的眉骨下方是极黑的眼,垂眸看她时便好似积聚古木矗入万壑群山,显得深邃又凝寂。
周围的弟子们已经极有眼色的全全走远了,独留一个祈冉冉仰着脖子与他阒然对视。少顷,后者明显也坚持不住,由天师大人莫名阴恻恻的神情大胆做出推断,而后又嘟嘟囔囔地解释了一句,
“做什么又生气?你又不爱吃巧酥。”
她半张开嘴,也不知是不是有意想逗他开心,酒窝浅浅一陷,指尖指向自己的小虎牙,
“以前也不是没给你买过,每次你都嫌弃这东西粘牙。”
韶阳公主约摸是一路疾驰回来的,如云发丝间还带着些清晨山林间湿漉漉的水气,凉生生的指腹也犹尚浅浅透着粉。
喻长风的视线不由自主落到她同样泛粉的湿.润舌.尖上,思绪微一愣怔,旋即又瞬间回神。
他顿时觉得自己怕是中了邪,眼眸极快落下,冷肃面色不变,声音较之方才却稍显沙哑,
“裙角上,粘了什么?”
祈冉冉循着他的目光依样垂眸,这才发现晨起时呕出的那口血在下山时尚未干涸,又因她走得是小路,故而沾带了不少草屑。
此时此刻,七七八八的灌枝杂草黑黢黢地糊在藕色的布料上,虽有效遮掩了血迹,却也真真显得她偃蹇又狼狈。
“大抵是纵马时沾了些小径野草。”她大喇喇地将裙摆往身后踢了踢,“无妨,我回去换一件就好了。”
喻长风却从自己身上解下云鹤袍,兜头一披,囫囵将她脏污的袄裙全全盖了住,“宗正寺的人来道歉了,如今正在偏殿。”
言下之意是她若想接着出气,也不需绕路回房换什么衣衫,当下便可直接过去。
祈冉冉‘哦’了一声,也不知是听懂了不想去,还是压根儿就没听懂,“那你快过去吧,我也正好回房补个觉,今日起得早又骑了马,眼下有点乏了。”
说完这话她便提步欲走,临行前却又停住脚步,圆润润的眼睛耷拉下来,嘴角委屈一撇,期期艾艾地小声问他,
“喻长风,我真的不能搬回……”
话音至此蓦地一顿,许是想起了天师大人那极有原则的倔驴性子,她抿抿唇,到底还是没将话说完,
“算了,我回去了。”
言罢潇洒转身,这次倒是离开得优游自如。
***
只是她那厢虽走得果断,被独自留下来的天师大人却是停驻原地站了许久。
他知道祈冉冉适才想问什么,同时也正因为知道,此刻才会莫名觉得烦躁。
虽然若深究起来,约摸连他自己都无法立即梳理清楚,这份‘烦躁’究竟是更多来源于祈冉冉的‘言而未尽’,亦或他自己的‘利弊权衡’。
思绪间恕己战战兢兢地去而复返,小小声地提醒他道:“公子,宗正寺的人还在偏殿里候着呢,您说晨间露重,特意在殿里燃了火炉子,又不许师弟给他们上茶水,郑大人当下口唇干渴发白,已然快要坐不住了。”
喻长风收回视线,“炉子都燃尽了?”
恕己点头又摇头,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搁在最外的火炉子被那位总和咱们过不去的程少卿一脚踢翻了,里头的炭火撒了一半,只这些没燃尽。需要再补一炉吗?”
喻长风沉沉‘嗯’了一声,“不用了。”
说罢提袍回返,却在与恕己擦身而过时,突然毫无征兆地伸出了手,
“方才公主带给你的巧酥。”
他语气淡淡,
“拿来。”
“……”
恕己登时低下头去做了个哭脸,继而抬起头来,一脸忧伤地将油纸包交了出去。
四方的油纸小包包裹严实,其上系着的麻绳都未解开,显而易见的,对于这得来不易的小点心,恕己还没舍得拆开吃。
而夺食之后依然一脸坦然的天师大人却是干脆利落解了系绳,二指拈起一颗巧酥,径直送入口中。
瞬间爆开的甜腻软糯很快漫溢于口齿之间,只吃完了第一个,天师大人过分好看的眉眼便不自觉皱了起来。
——果然,不管是第几次吃,他都始终觉得这东西有够粘牙。
他在心里对巧酥下了一个十足偏颇的恶意评价,而后又面无表情地继续吃起了第二个,第三个……
直至吃尽了所有巧酥,天师大人才将空荡荡的油纸小包连同系绳一并塞回到恕己手里,“走吧,回去。”
恕己哀凄凄地应了声‘是’,耷眉拉眼地跟上喻长风。
然没走出几步,他却又忽地听见自家公子沉声吩咐他道:
“罢了,你现在回内殿里整理一下那间房,看看公主还缺什么,给她尽数补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