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婉君托着腮帮子叹气,指尖无意识地划着案几上的茶渍:“说起来,前几日英国公府的宴上,我见着徐澄朗了。”
“徐澄朗?”邝清韵挑眉,“就是那个,你当年的新欢?”
伏婉君侧着脑袋微微点头:“是啊,他调进京都巡城御史衙门了,做了副千户。”
邝清韵端起茶盏,慢悠悠地啜了口:“这可真是巧。张砚舟知道?”
“何止知道,”伏婉君撇撇嘴,“他去南城给我买松子糖,撞见徐澄朗在那片巡查,两人还闲聊了几句。徐澄朗还问起我,他倒好,回来半个字没提,直到英国公府宴前一日,才轻描淡写说了句‘徐澄朗也会去’。”
“他是故意的?”
“我起初也觉得奇怪,”伏婉君用指腹按压着茶点,“可转念一想,我已经是嫁给他三年,过去的事早该翻篇了。他堂堂翰林院侍读学士,总不至于还揪着陈年旧事不放吧?”
邝清韵放下茶盏,替自家好姐妹分析道:“若是寻常事,自然不必放在心上。可这是徐澄朗啊,你当年差点嫁了的人。他偏在宴前才说,保不齐是想看看你见了人,会是什么反应。”
伏婉君被说中心事,脸颊微微发烫:“看我反应做什么?我能有什么反应?不过是客套几句罢了。”
“是吗?”邝清韵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那你老实说,如今见了徐澄朗,心里到底是什么滋味?余情未了,还是……”
伏婉君语塞。
那日宴上徐澄朗的身影忽然在眼前晃过,她望着他时,心跳虽快,却再没有当年那种小鹿乱撞的慌乱,反倒像见了位许久不见的旧友,生疏里带着点拘谨。
可要说全然没感觉,又似乎不是。
至少她听见他名字时,心尖确实颤了一下。
邝清韵见她这般情状,了然一笑,也不再追问,只又给她添了杯酸梅汤。
伏婉君回到张府时,日头已经西斜。
马车慢悠悠地晃回张府,刚进内院,就见张砚舟正站在廊下等她,手里拿着一卷书。
夕阳的金辉勾勒出他清隽的侧影,带着几分静谧。
“回来了。”他抬眸,目光落在她身上,“今日聊得还好?”
“挺好的,”伏婉君走上前,“清韵说江南的春茶收得顺当,还送了我两包雨前龙井。”
张砚舟“嗯”了一声,侧身让她进屋:“晚膳备了你爱吃的糯米鸡,我让厨房温着。”
两人并肩进屋,席间没再多说什么,只偶尔夹菜时碰一下手,又匆匆收回。
夜深时,伏婉君躺在床榻上,听着身旁张砚舟均匀的呼吸声,却翻来覆去睡不着。
邝清韵的话,徐澄朗的脸,在她脑海里缠成一团乱麻。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沉沉睡去。
暮春的庭院,紫藤萝开得正盛,像极了今日邝府的景致。少年张砚舟穿着月白长衫,站在廊下,手里攥着个小小的包袱。
“我明日就要进京赶考了。”他声音有些发紧,“少则一年,多则三年,才能回来。”
伏婉君看着他清俊的侧脸,心里忽然涌上一股莫名的酸楚。
她忽然想起看过本话本,里头的书生与姑娘分别时,总要亲吻作别。
“那……”她鼓起勇气,踮起脚尖凑近他,“我能不能亲你一下?”
张砚舟猛地转头,眼里满是惊愕,耳尖瞬间红透:“不行,你在说什……”
不等他说完,她已经伸手按住他的肩,踮着脚把唇凑了上去。
他的唇瓣微凉,带着点皂角的清爽,像极了他身上常年不散的气息。
她学着话本里的样子,笨拙地辗转,直到两人都喘不过气,才猛地分开。
然后,伏婉君看见张砚舟眼底像落了星光,闪闪亮亮的。他哑着嗓子说:“等我高中,回来娶你。”
正是柔情蜜意时,画面忽的一转,是盛夏的午后。
徐澄朗穿着短打,刚从城外办案回来,额角还带着汗,见了她,笑着递过一串糖葫芦:“刚在街口买的,酸甜正好。”
阳光落在他脸上,汗珠闪着光,笑容爽朗得像夏日的风。她接过糖葫芦,咬了一口,甜意漫进心里,觉得心开始跳得厉害。
她想,这就是话本里说的“怦然心动”。
爹娘说徐澄朗家世清白,人又可靠,问她愿不愿意定下亲事时,她几乎是立刻点头,心里满是对未来的憧憬。
这份美好也未持续多久,画面骤变。
张砚舟穿着状元红袍,站在她面前,眼底是化不开的寒冰:“你真要嫁给他?”
她梗着脖子点头:“是。”
他忽然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转身就往院外的湖里跳去……
“不要!”
伏婉君猛地坐起身,冷汗浸透了寝衣,胸口剧烈起伏。
身旁的张砚舟被她惊醒,伸手扶住她的肩,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怎么了?做噩梦了?”
她转头看他,月光透过窗棂落在他脸上,轮廓清俊依旧,只是眸子里带着几分担忧。
梦里的惊惧还未散去,她一时说不出话,只摇了摇头。
“没事。” 她转过身,背对着他躺下,声音闷闷的,“睡吧。”
张砚舟没再追问,只默默地替她掖好被角。
黑暗里,伏婉君紧闭着眼,却再无睡意。而她身后的张砚舟,望着帐顶的图纹,久久未动。
方才她惊呼声里的绝望,太过真实。其实不用猜也知道,她大约又梦到过去了。
梦到了徐澄朗。
他伸出手,指尖在离她后背寸许的地方停住,终是缓缓收回,握紧了拳。
掌心里的温度,烫得像三年前那个雨夜,他得知她要嫁人的消息时,心口的灼痛。
原来有些事,就算过了这么久,还是会疼啊。
思绪万千,直到天蒙蒙亮时,张砚舟才阖了会儿眼。
等伏婉君醒来,他已换上常服,正坐在镜前让小厮束发。
“醒了?”他声音听不出异样,“今日翰林院有早会,我早些走。”
伏婉君揉着眼睛坐起来,看见他眼下那点因熬夜泛出的青黑,心里莫名一紧:“昨夜没睡好?”
“嗯,有些公务记挂。”他避开她的目光,接过小厮递来的笏板,“早饭让厨房温了小米粥,记得吃。”
他走得匆忙,裙摆扫过门槛时带起一阵风,像要把什么情绪卷走似的。
伏婉君望着空荡荡的门口,抠着被面。
他有心事。
同一日午时,南城巡城御史衙门的公堂后廊,徐澄朗刚审完一桩商户纠纷,正用帕子擦汗,就见门役引着个熟悉的身影过来。
“赵主事?”他有些意外。英国公府宴后虽见过几面,却没深谈过。
赵则昀穿了件素色锦袍,手里拿着本账册,笑着拱手:“徐千户忙着呢?前几日在户部查商税,见南城几家粮商的账上总写‘发往南岭州,途损三成’,这损耗也太蹊跷了,特来问问你这边有没有相关报案。”
徐澄朗眉头一挑,侧身引他进了值房。
“世子不提,我倒忘了。上月有家粮行老板来报,说发往南岭州的三十石糙米遇劫,可现场连车辙印都没乱,倒像是自己把粮卸了。我派弟兄去查,刚到州界就被卫所的人拦了,说‘军地事务,地方官不得干涉’。”
赵则昀翻开账册,指尖点在“南岭州卫所”几个字上:“我父亲说过,那边卫所指挥使是开国勋贵之后,向来跋扈。这途损若真是人为,恐怕不是小打小闹。”
“何止不是小打小闹。”徐澄朗沏了茶,“我手下有个弟兄是南岭州人,说那边卫所的士兵去年冬天还在穿单衣,粮库里却总传出‘新米霉变’的话。呵,哪有那么多米可霉?”
赵则昀没接话,只望着窗外往来的商户出神。
许久,赵则昀转了话题,闲聊了几句南城治安后便起身告辞。
徐澄朗送他到门口,见他上马时,指尖还在摩挲那本账册的封皮,心里忽然明了——这位英国公世子,怕不是真的只来“问问”那么简单。
几日后,翰林院的石榴花燃了半窗红焰。张砚舟刚校对完一份漕运章程,就被内侍省的人悄悄叫走。
养心殿的偏殿里,皇帝正对着一幅南岭州舆图出神,案上摆着个拆开的密信,火漆印已经裂了。
“砚舟来了?”皇帝抬眸,声音里带着些疲惫,“你看看这个。”
张砚舟拿起密信,字迹潦草得几乎认不出,只断断续续写着“卫所粮库亏空”“士兵哗变”“盐商与千总勾结”几个字,末尾还画了个歪歪扭扭的“死”字,像是临死前匆匆写就。
“这是南岭州一个老驿卒托人捎来的,”皇帝叹了口气,“人已经没了,说是染了时疫。朕派去的人,要么查不出什么,要么就像这驿卒一样,不明不白没了动静。”
张砚舟捏紧了信纸,指节泛白:“陛下的意思是……”
“南岭州离京都八千里,边地偏远,消息传至京都常需月余。”皇帝走到他身边,指着舆图上的卫所标记,“卫所掌着边防,粮饷是命脉。若真像信里说的,粮被贪了、兵被逼反了,后果不堪设想。”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张砚舟脸上,“朕思来想去,只有你去最合适。”
张砚舟心头一震,南岭州那边的动静早已让京都暗流涌动,但有些事来得太快,饶是一向冷静端方的他也稍显惊诧。
“朕届时派你以巡按御史的身份去。你要把粮饷的事查清楚、收集证据。记住,动静要小,别打草惊蛇。”
张砚舟深吸一口气,正要跪下扣手,一把被皇帝扶起:“此事机密,除了你我,不能让第三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