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是寻常问候,却让伏婉君脸颊发烫。
“劳烦千户挂心,”张砚舟往前半步,暗暗将她护至身后,“内子如今操持家事,确实比从前沉稳许多。”
徐澄朗眼里闪过一丝了然,随即朗声笑了笑:“张大人说的是,这京都的风水也养人。张大人和夫人先坐,我去给英国公敬酒,失陪。”
伏婉君望向他离去的背影兀自出神,直到被张砚舟轻轻碰了碰手肘才反应过来。
“坐吧。”
他低声道,牵着她的手一同坐下,指腹的力度比平时稍重。
而她坐下时才发现,自己的手心竟沁出薄汗。
糟糕,好像有点失态了。
恰好这时东侧案前的谈笑声忽高忽低地飘过来,几个官员正围着英国公闲聊,将张砚舟的注意力转移。
她见他侧耳听得认真,偷偷松了口气。
“南边那几处驿站,近来总说山道难行,” 一个穿湖蓝官袍的老者摇着折扇,语气带着几分漫不经心,“上月发往卫所的补给,迟了小半月才到,问起缘由,只说是遇着山匪,暂避了几日。”
英国公端着酒杯笑了笑:“山匪?那边的卫所统着三千精兵,还防不住几个毛贼?怕是另有说辞吧。”
“谁知道呢,”老者呷了口酒,“听说账目上也有些含糊,说是遇袭时丢了些册子,具体丢了什么,也没细说。”
张砚舟垂着眸用银刀剖着碟中青梅,刀刃划过果皮的轻响在喧闹中格外清晰。
他指节绷得微紧,伏婉君知道,那是他动了心思时才会有的模样。
“边境之地,本就多些琐碎事。” 张砚舟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恰好打断了那边的闲聊。
接着,他将剖成两半的青梅放进糖水碗里递过来,继续道:“比起这些,倒不如尝尝这蜜渍青梅,用的该是南边新贡的梅子,今年头茬腌的,酸甜正好。”
伏婉君咬了一口,很开胃,联想到南边时,她忽然想起前几日夜晚,张砚舟在书房翻看公文时,指节叩在案上。
那时他看的,好像就是南边卫所的卷宗。
她悄悄抬眼,看了一会儿自家镇定自若的相公,而后眼观鼻、鼻观心,继续吃着碗里的青梅。
别人工作上的事,还是少动脑筋为好。
过了一会儿,先前赵则昀提到的王编修提着袍角走过来,脸上带着恳切的笑:“张兄,这几日看你那篇河工策论,里头‘引渠入田’的法子实在精妙,可否借一步细聊?”
张砚舟颔首,同时在桌下捏了捏伏婉君的小拇指,提醒道:“我去去就回,你若觉得闷,可去西侧暖阁寻夫人们说话,方才见李夫人她们在那儿品新茶,或是等我回来,不必拘谨。”
伏婉君点头应了,张砚舟这才起身离去。
周遭的贵妇们零零散散聚着,大多在说京中新出的流行花样子。她听着陌生,不过想起英国公府新进的云锦,瞬间来了兴致。
她提步往东侧花厅去,刚绕过雕花屏风,就见花厅中央支着两架楠木长案,案上搭着半开的锦盒,几匹云锦正斜铺在架起的檀木托板上。
最上头那匹碧霞色的妆花缎,被侍女用银钩轻轻拢着边角,露出半幅牡丹纹样。
伏婉君看得眼睛都直了。
“伏夫人瞧上这匹了?”
赵则昀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
他手里把玩着个玉扳指,绕过屏风,缓步走近,目光扫过一眼云锦后说道:“这是从江南谈溪织造订的新货,刚运到没几日,说是今年新出的款式。家父特意让人用檀木托板架着,既防压皱,又好让女眷们细看。”
她顺着他的话点头:“确实难得,以前只闻其名。”
“夫人若是喜欢,”赵则昀看她眼露喜色,便笑着道,“回头我让管家送两匹素色的到府上,虽比不得这些带花的金贵,做几件常服倒也清爽。”
伏婉君忙摇头拒绝:“多谢世子美意,只是这般好的料子,我瞧着都舍不得裁剪。”
心里想的却是,如果对方硬要送,那也不必拂了人家面子。
事不遂人愿。
赵则昀并未勉强,而是话锋一转:“说起来,昨日在南城见着个糖画摊子。”
“那摊主本想按寻常样子画,偏有位夫人蹲在摊子前,非要亲手捏着竹签比划,说‘耳朵要翘、嘴巴要歪’,这样才像‘她家那位’,闹得摊主直乐。”
伏婉君耳根腾地红了。
她自然知道他说的是谁,心里正奇怪,跟这英国公世子也不熟,他眼下说这些作甚,令她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正窘迫间,身后传来张砚舟的声音:“内子就是这样,总对这些新奇玩意儿上心。”
他缓步走到伏婉君身侧,目光先落到妻子微红的耳垂上,随即撇开目光,拱手做礼:“世子。”
赵则昀的脸上笑意淡了几分,眼神中多了几分玩味。
伏婉君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又摸不清楚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小小挪动脚步,退到张砚舟身后半步位置。
“张大人来得巧,正与伏夫人说些趣事。”他视线在两人之间打了个转,最后落到张砚舟身上,“说起来,张大人如今是圣上跟前的红人,日日忙于朝政,怕是难得有闲暇陪夫人逛逛这京都街市吧?”
这话明面上带着居高临下的揶揄,让她不禁皱眉,有点恼。
张砚舟神色未变,一贯的清冷疏淡,只是他微微侧身,将伏婉君更挡在身后一些,衣袍下的手握住她的手,带着一点安抚意味:“世子见笑了。内子天性活泼,在京中无甚旧友,偶尔贪些市井新奇,也是人之常情。下官虽公务缠身,但夫人所需所想,必不敢怠慢。”
他这话说得滴水不漏,还透出点维护的意味,伏婉君很是满意。
赵则昀扯了扯嘴角,语气恢复公事公办的客套:“张大人与夫人鹣鲽情深,令人艳羡。是我多言了。”
待张砚舟带她回席的路上,伏婉君没忍住小声询问:“你是不是有得罪过世子?”
张砚舟配合地思考一阵,给出回复:“不知,但大抵是没有。”
这回答她不甚认可,于是她强行归咎于他:“我感觉很可能得罪过,今天是以我为由头,以后不知道拿什么事堵你。”
张砚舟有些失笑,心里明白她的意思,说道:“是,是我的不是,往后注意。”
伏婉君满意,开始找新话题,一会儿疑问他怎么讨论这么快就结束了,一会儿盘问他怎么找到的自己。
英国公府的宴会过后,京都连着下了几场淅淅沥沥的春雨,洗得庭前树叶愈发青翠欲滴。
日子照常回归以前的节奏,张砚舟去翰林院点卯,伏婉君就比较忙了,偶尔打理府中琐事,或是看看新淘的话本,再或是应邀去附近的夫人家里坐坐,听听戏、聊聊天。
这日午后,天空终于彻底放晴,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临窗的软榻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她正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书页,就听见廊下传来一阵急促却轻快的脚步声,帘子一掀,青禾带着压不住的喜色走了进来。
“夫人!有好消息!”
青禾眼睛亮晶晶的,凑到跟前低声道:“邝家小姐回京了!方才白芷姐姐亲自来送的信,说她们小姐前儿个晚上才到的家,收拾停当了,就立刻给您下帖子,邀您明个儿过府一叙呢!”
“清韵回来了?”伏婉君闻言,顿时将书抛到了一边,脸上漾开笑容,“她这次去江南督办春茶,信上说事务繁杂,原以为还要耽搁大半个月呢,怎的提前了这许多?”
青禾回道:“白芷姐姐说,今年江南天气好,茶收得顺当,后续的清点、装运又有得力的老掌柜盯着,邝小姐惦记着京里的生意,便紧着处理完要紧事,先一步回来了。一路车马劳顿的,歇了一整日才缓过劲儿来,头一个就想见您呢!”
“算她有良心。”伏婉君开心得两眼弯弯,恨不得现在就飞奔邝清韵家。
自她嫁入京都,在这贵女如云却难免疏离的地界,唯有性情相投、不拘小节的邝清韵是她最交心的手帕交。
一想到明日便能见到好友,听她说说江南见闻,再倒一倒这些时日积攒的琐碎心事,看窗外寻常的景致都觉得明媚生动起来。
翌日,用过早膳,与张砚舟说了一声,伏婉君便兴致勃勃地带着青禾,乘马车去了城西的邝府。
邝清韵早已在花厅等候,见她进来,立刻放下手中的账本,笑着迎上来拉住她的手:“哟,几个月不见变化还挺大,这姿色、这气派,谁家貌美小娘子?”
伏婉君早已习惯她的打趣,两人又是许久没见,她干脆伸手抱住邝清韵的腰身:“小韵韵,想死你了!”
说完,她还拉着邝清韵坐到床边贵妃榻上:“你瘦了不少,事情很累吧?”
“还行,一切顺利就值得。”邝清韵吩咐丫鬟上了伏婉君最爱的桂花酸梅汤并几样精致茶点,便挥退了旁人。
她捏起一块杏仁酥,眨眨眼,切入八卦正题:“话说,我离京前,你不是嘀嘀咕咕盘算着想要个孩子么?怎么样了,这都快半年了吧,有动静没?”
她的眼睛往伏婉君小腹瞟了瞟。
提到这个,伏婉君顿时蔫了,脸颊微红,不知该如何开口,但事情已过去好一段时间,又是在自家好友面前,也就努力放下尴尬,娓娓道来。
她告诉邝清韵,先是一开始提出想生孩子,被张砚舟一句“未到时候,再等等”给挡回来。
然后她道听途说,便怀疑是张砚舟身体有恙,偷偷找大夫配“强身健体”的补药给他喝,没控制药量,补过头,没七日,张砚舟淌了鼻血来询问她,闹了一场他自证“清白”的乌龙。
“你是不知,当晚府里老大夫捋着胡子说他‘阳旺阴虚,虚不受补’,需得静心清淡时,他看我的那个眼神,”伏婉君光是回想就感到无地自容,“后来还拉着我手……反正丢人死了!”
邝清韵起初还强忍着,听到后面再也憋不住,一手捂着肚子,伏在锦垫上笑得浑身发抖,眼泪都沁了出来:“张砚舟那清风明月似的人,被你这样折腾……哈哈哈,只可惜我没亲眼看见,不能当场大笑,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