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刺

    伏陈闻言没有轻下论断,他伸手一件件拿起、打量着桌上的这些宝贝。其他几样确然是寻常庙祠间常见的法器供奉,并无异常。只有这只箭筒,以及这其中刻满的人名,透露着极不寻常的信息。

    可这些也不过是他们的推断,算不得证据。伏陈定了定心神,决意晚间便去周至居探一探那位知晓一切的故人。

    两人神经紧绷了一整个午后,如今都有些疲惫。伏陈叫人端了膳食上来,他本想着单独给柳七送去一份,没想到这位自来熟的一屁股就坐俩人旁边了。

    伏陈师父说得对,伏陈自小就脸皮薄,爱体面,也便不怎么会拒绝别人。偏偏柳七也是个没眼色的,自顾自取了碗筷不止,还替他们两人布置起来。

    唐济楚挂心她师兄手上的伤处,更是主动替他盛饭舀汤。伏陈望着瓷碗里盛着的,满得堆尖的亮莹莹的白米饭,心也似冒着米香味的热气。离家数月,他已经很久没体验过这样的温暖。

    见伏陈迟迟不动筷子,唐济楚想了想,问:“师兄不方便用筷子?”

    伏陈目光微微颤动,但终究还是要脸皮的,若非旁边坐了个碍事的柳七,他真想耍一次赖了。

    他瞥了一眼柳七,深深吸口气,说:“勉强能用。”

    柳七却不知情识趣,嘿嘿笑了一声,随口打趣道:“师兄还真是坚强。”

    伏陈的筷子又停住了,他看着柳七欲言又止。

    谁是你师兄?

    唐济楚终于觉察出不对劲来,连忙在中间道:“师兄你可别逞强,有什么不便的全交代给师妹我。”

    伏陈的表情这才缓和了许多,轻轻哼一声,说:“你也会照顾人了?”

    唐济楚语调上扬地“嗯”一声,“人都是会长大的嘛。”

    她用干净的筷子夹起一块鱼肉,剥下其外表那层乌黑的鱼皮,仔细又小心地分离出白嫩的鱼肉。这鲤鱼的刺可不好挑,好在她眼神不错,凝神用筷子尖勾挑出了其中的毛尖细的鱼刺。那认真的样子,比她小时候习武还专注。

    伏陈在一旁怔怔看着。豆丁大点的时候,实则一开始他不精于此道,只是师父外出打猎最常带回来的就是河湖里的鱼,师妹不耐烦挑刺,宁可吃硬冷掉的馍馍也不动一口鱼,师父又是一贯“以万物为刍狗”式的抚养。他没法子,只好亲自替师妹挑鱼刺。

    刚开始他信心满满地让她尝,结果她被鱼刺扎了嗓子,流着泪又噎了三天冷馍馍。后来他就自然学会了,其实也不算什么功夫,足够仔细就挑得干净。

    现在,唐济楚也信心满满地把那块鱼肉夹到他碗里,“我仔细挑的呢。”

    伏陈的右手一动一蜷就生生地疼,为了面子他也只得极力保持正常的姿势,夹了那块鱼肉吃着。入口是鱼肉的鲜甜,鲜甜中有一根尖锐的刺狠狠扎了一下他的舌头。

    他的表情僵了一瞬,柳七与唐济楚正盯着他瞧,他怕唐济楚不肯再为他挑鱼刺,硬是把那根细刺在口中嚼得折了烂了才咽下去,那两人脸上竟同时露出了欣慰的笑。

    然而这也是一种折磨,唐济楚喂了第一口就有第二口。他都快要怀疑她是故意报复小时候的那一刺之仇了。

    他竖起那只完好的左手,忍不住拒绝:“好了,一会菜都凉了,你好好吃饭。”

    虽这样说,他手都那样了,还在为她布菜呢。柳七见了竟有些没由来的感动,直道:“看见你们,倒让我有些想家了。”

    唐济楚想问那你怎么不回家呢?话至嘴边又停住了。这可是个容易引人感伤的危险话题。

    伏陈虽不怎么待见这没眼色的小子,却也不禁看了他一眼。

    师兄妹两个不欲多言,唯恐提起他什么伤心事来,这柳七倒是自顾自说起来:“自我出生起,我爹娘整日做些刀口舔血的活计,每天早起出门前全家人都要彼此告个别。我也是这样,从小与我妹妹相依为命……”

    说完他叹了口气,唐济楚也动容地跟着叹了口气,只有伏陈淡淡瞥他:“她不是我妹。”

    唐济楚心道又来了,忙帮柳七打圆场:“师妹也是妹嘛。”

    柳七这人是油盐不进的性子,也跟着打哈哈:“确实不一样,师兄妹能结成夫妻,兄……嗳!”

    唐济楚在下面狠狠踹了他一脚,柳七被踹得懵了,反应过来以后也自知失言,自己重重咳了一声。

    伏陈唇角弯弯,变脸变得很快,说:“你就叫柳七么?家里面没起个正式点的名字?”

    柳七回道:“小的哪有什么名字,父母不认识几个字,我么……这些年倒是认识点礼器供品上的字,除此之外,只会写柳七二字了。”

    “要是……我们帮你取个名字,你愿意吗?”伏陈温声问。

    柳七讶然地张着嘴巴,似乎没想到有一天也能得到少城主的垂青,替自己起名字,半晌才连连点头称好。

    唐济楚眼珠一转就一个馊主意:“叫……柳大骗子。”

    她这是还在记恨柳七在故雪祠骗过她的事。

    柳七朝二人拱拱手,“二位贵人好,小的柳大骗子。”

    演得像真的似的,唐济楚被他逗得仰着脸乐了半天,伏陈看着她笑的样子,也不禁笑起来。

    “柳君,有什么志向么?”伏陈问。

    “多请点供奉回家,发财富贵就是我的志向。”柳七毫不避讳地,拍着胸脯道,“但如今,要是能跟着二位做番大事业,就更好了。”

    唐济楚打岔说:“那你叫柳富贵。”

    柳七说:“好是好,就是听着像蹲在旁边用饭的那个。”

    伏陈到底比师妹靠谱点,说:“叫子富如何?简单又好记,还能叫你时刻不忘了自己的志向。”

    柳七听了一拍大腿:“柳子富?这名好,多谢少城主赐名,现在听着我倒像是哪家大户出身。”

    伏陈本想让叶先生随意打发他做些什么,不过就在方才某一刻,他又打消了念头。

    柳七比自己有意思,更会讨楚楚的欢心。随随便便一句话,一个动作,就能逗得她的欢颜。

    因着他师兄的身份,楚楚不会肆无忌惮地打趣他,不会在桌下踹他的脚,即便他们昼夜不离地相处了上千个日月。师兄的身份是他靠近她接近她,近水楼台的便利,也是他不得解脱的束缚。

    她明明这么近,这么近,却始终与他隔着望山跑死马的距离。

    他想了一会儿,收回视线,对柳子富说:“我本想托叶先生为你找个活计做,如果你更愿意留在这里,那便继续在那边的偏屋里住着吧。”

    不为别的,只为他想她快乐。

    柳子富听了欢喜极了,这下总不用再住进故雪祠那间又冷又破的大殿里了,他连连向伏陈道谢,激动时恨不能跪下来磕几个响的。

    唐济楚在旁边笑着警告:“留下来归留下来,你可不能重操旧业,搬空了我师兄的城主府啊。”

    柳子富“嗳”了一声,“这个主君放心,一顿饱和顿顿饱我还是分得清楚的。主君,往后这主院中洒扫庭除,浇花逗鸟的活,都包在小的身上。”

    伏陈微微扬了扬下巴,示意他听到了。

    三人用过了饭,也快到了掌灯的时候了。

    周至居离位于城中央的城主府很有些距离,两人不得不早早动身。唐济楚绑好身侧的剑,伏陈重又束起长发,背着他那把金伞,两个人同进同出间,倒真有几分一对少年侠侣的况味。

    “好久不见师兄一身白衣了。”唐济楚边走着,边与他说道。

    “着白衣是告诉敌人,我今天不屑与你动手。”师兄很久以前这样说过,他今天也是这样回答。

    她从前无法辩驳,今日神来一笔,嘻嘻笑道:“我若是你的敌人,非要你回家把衣服都洗烂不可。”

    待两人行至周至居外,只见大门紧闭。原来这周至居是一家商铺,一共两层,大约也是一层做生意,二层供东家休息的那种小楼。他们环顾四周,周遭商户皆已熄灯。再一仔细打量,原来这周至居做的是亡者的生意,难怪大门紧闭,这儿的夜里根本就不做生人生意。

    唐济楚先几步走到大门口,顺着门缝往里一瞧,大声“嗬”得一叫,往后退了几步。

    “有人!”她皱着张小脸,把他师兄扯过来。“有人看我!”

    在伏陈的印象里,唐济楚不是个胆子很小的人,尽管周才宝一再教导他们不惹事也要怕事,但扪心自问,这些年他们师兄妹没少没事找事。她这样一叫,反倒引起了他的好奇心。

    伏陈也凑了过去,唐济楚不由地攥紧了手中的剑柄,她此刻还能分心想着,要不要把师兄背后的伞也抽出来。

    这从外面只能窥得一隙幽光的周至居,仿佛藏着某种骇人的未知的东西,稍有不慎,那东西就会窜出来攻击人。

    伏陈胆子到底比她大一些,他探身瞧着,无论内心如何惊涛骇浪,面上仍旧从容不迫。他镇定地咽了咽口水。

    只见那门隙中,是一张毫无血色的脸,脸上有一只朱色墨迹画成的眼仁,正直直地盯着门外的,他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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