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陈僵硬地站直了身体,夜色下他的脸也有点白,回身看了眼唐济楚,深吸了口气。
“没什么,是个纸人。这家大概是明器店。”
店家把纸人抵在门上,大概是对付夜间小贼的手段。
济楚被那纸人吓得心神不宁,紧紧抓着他的袖口,壮着胆子上前敲了敲门。怎料这门未曾关严,她的手指刚敲上去,闭合的门便卸了劲儿,向内缓缓荡开。户枢吱呀呀一响,像女子迷狂的笑声。
那倚在门前的纸人自然也随之直直倒了下去,两人顺着半开的门户向内望去。
只见明堂两侧立着两排似乎在迎客的纸人,像是大户人家送葬时候摆的童男女,灰白的脸上点缀着艳丽煞目的红,每个“孩子”脸上都扮着和气的笑。
两人小时候虽也时常溜下山,但哪里见过这场面,吓得同时沉默了半晌。
还是伏陈先把背后的金骨伞卸了下来,吸了几口冷气,对她说:“你怕的话就在门外等我。”
济楚四面瞧瞧,眼风扫过处尽是漆黑,比这明堂中好不了多少,她抓紧了他的手臂,下意识地贴近了他。
“……我瞧着外面比里面还吓人呢。师兄,你不怕吗?”
伏陈额头耳下都起了薄汗,但在她面前坚持嘴硬道:“不怕。”
济楚眼一闭,心一横,咬咬牙说:“那我也不怕,走,咱们这就进去探探。”
“锵”一声,剑刃出鞘,她一手握着剑,一手抓着他手臂,两人小步挪动着向内走。她那姿势,像是随时准备着开跑。
济楚见他面上如此镇定,握着金骨伞的手背却绷紧得浮现出青筋脉络,就知道他也一定在害怕,只不过脸皮薄不肯说自己怕,便故意挑事道:“师兄,这些小孩……好像都在看着咱们呢?”
师兄的声线还算平稳,但她能听得出来其中的虚浮,“是吗?”
唐济楚挤着嗓音,朝着一边的纸人,怪腔怪调地道:“孩子们,别吓唬我师兄了,他胆小。”
低头借着微薄的光亮才看清她脸上狡黠的笑,伏陈瞪了她一眼,方想着开口说什么,明堂正中央摆着的长条桌上,倏地立起一只偶人来。那偶人披麻戴孝,面上没有眼睛鼻子,只有一双歪七扭八的眉毛,和一只血红的嘴。
伏陈本就注意着屋内的风吹草动,偶人的身体飞起来的时候他早有防备,唐济楚就没那么机灵了,她惊呼一声,吓得朝空气连挥了几剑。
看她本是为了吓自己,却被这偶人吓得不轻,伏陈不由笑了一声。
“别怕,它身上有机关,有人在操纵机关。”他说。
像是为了附和他,身侧两边的纸人齐齐转过身来,面朝着他们。细听之下,唐济楚果然听到了机关枢纽的活动声。
伏陈一手握紧伞柄,另一只手慢慢朝身后探去,摸索着停在了她指尖前一点。她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回握住了。他那只手还覆着纱布,粗粝不平的触感,磨着她掌心。
她心里忽然安定多了,师兄的手温热有力,为了安慰她似的,收力握了握她的手。
一时间,仿佛又回到了十岁那年在乌山脚下。天也像这样黑,那时身边不是这些纸人偶人,而是隐伏在暗夜林木间的成群的野狼。他那时候小小的手就像今天一样,紧握着同样小小的她的手。
她在他身后,看不到他的表情,等再从他肩上探出头来看的时候,那偶人面前的条案上,又立起了一群体型更小的偶人。偶人们的脚下,踩在一座白纸搭成的戏台子上,偶人们的身体,绑缚着从上垂下的数条银丝线。案旁的一支蜡烛幽幽亮起来,只够照亮那条案上的偶人。
她明白了,原来是想唱出戏给他们看。
那些小偶人们脸上没有五官,被牵动着前行。先是一个梳着少女发髻模样的小偶人,歪歪斜斜又蹦蹦跳跳地“跑”到了那台子的中央,待回头看时,她身后的偶人们已尽数伏在了地上。细碎的红纸屑纷纷落下,落在那些伏在地上的偶人身上。
“这是何意?天降红雪?”唐济楚小声伏在他肩上问。
伏陈叹了口气,说:“是说她身后的人,都死了,流了一地的血。”
第二幕戏,是那挽着少女发髻的小偶人,持着小剑,步履蹒跚地挪到那体型最大的偶人面前,她试图挥剑却不敌,只好狼狈地离开。
唐济楚没耐心看戏,四周打量着这地方。那烛火亮起来后,四周反而更黑。原来两侧的偏屋也另有空间,在他们左手边,月光最亮处,摆着的全是纸人,其余四周都是些纸扎的动物,有半人高的马,有不吠不动的狗,码得整整齐齐,等待为过身的人捎去一点关切。
她走神走出二里地,只有伏陈看得认真,戏演至第三幕,五个等身的小偶人,其中一个是方才的少女,齐齐将手中的剑指向那最大的偶人。
就在此时,两人俱听得一阵枢机开动的“咔哒”声,黑暗中有数道针影泛着幽冷的光,贴着他们飞驰而过,刺穿了台上的偶人。
唐济楚握紧了手里的剑,“谁?”
没人回答她。台上惊起一点火苗,所有由那油纸做成的偶人纸人,瞬间被那颗火苗吞噬,燃起更明亮更热烈的火来。
伏陈手中的金骨伞,也在这一刻訇然绽放开,遮在两人身前,隔绝了那突如其来的火所带来的烟气。
“阁下,戏我们也看了,下马威也立过了,也该出来相见了吧?”伏陈沉着嗓音,听得出来他此时的不悦。
伏陈是个极少会愤怒的人,他的情绪总是淡淡的,即便他生气了,也不叫你看出来。因此他发不出来的怒,总由唐济楚代为释放,养成了她从小爱打抱不平的性子。
还是没有人回答。唐济楚清了清嗓子,喝道:“出来!”
他慢慢举起伞,撑在两人头顶。她却小声抗议:“师兄,屋子里打伞长不高!”
伏陈默默把伞移到了那几个纸人的头顶。
静默中,二人只听得黑暗里一声似嗔似笑的叹气声,幽幽地,仿佛一阵阴风拂过。
唐济楚顿觉一阵毛骨悚然,她知道师兄也没好到哪去,交握的手快把彼此的指骨都要握断。
面前的那团火焰已经燃至最烈,连同它下面的木桌,也一并燃着。伏陈渐渐将伞面向上移,露出那团火,以及那被火光照亮的白墙。白墙上是墨色淋漓的六个大字:杀人者,方惊尘。
“方惊尘?那不是储圣楼的人?”
唐济楚看向伏陈,他默默不语,四下里只听得“豁豁”的焰声,半晌后他说:“走吧,此人的话大约已经说完了。”
伏陈收了伞,却不敢放松警惕,直到从那明堂中离开,两人才都松了口气。
方才在里面,她不敢言语,现在这会儿忍不住开始问他:“方才那偶人演了什么故事?你看懂了吗?“
伏陈回想了半天,说:“那三幕戏……好像都与我爹的死无关。也可能与他有关,我却没看明白。似乎是说一位女侠,经历家门被屠,复仇无门,友人被杀。”
“女侠?难道白叔叔与这位女侠有关?会不会是……你娘啊。”
伏陈不是没猜过,但他很快便摇了摇头,“不会。我娘是须阳的世家出身,我没听说她家族中有过这样的事。”
她收了剑,叹了口气说:“这些江湖人就喜欢装神弄鬼。不过,师兄,你真的信凶手就是方惊尘吗?且不论这方惊尘如今已是储圣楼的尊主,今晚布局这人显然是想把咱们当刀使。”
伏陈道:“若是拿咱们当刀使,也得咱们是把快刀才行,可咱们在乌山上生活了十几年,几乎不问世事,对方连咱们的武功根底都没试过,为什么偏偏找上了我?让我做那把刀?”
“兴许,对方不是想拿咱们两个当刀,是想让师父去做这把刀呢?”唐济楚上下看了他两眼,伏陈的眉眼隐在夜色里,她只在暝色中看见他眉骨的轮廓,她抿了抿唇接着道:“可没想到某人接到信,一个人连夜就离开了……害得我以为是因为我才……”
“当时情况紧急……”伏陈鲜见地结巴了。
“再紧急,写封信的时间都没有吗?”
伏陈的脚步停下了,只有她自己朝前走了一步,她往旁边瞧的时候没瞧见他,紧张地叫了声“师兄”。
“若我给你留下信,原原本本地告诉你我去了哪里,你还会来找我吗?”他低声问,她从这声线里听得一丝不易察觉的期望。
“当然会,我只有你和师父了。”她想了想,“还有陆叔母。”
伏陈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微微笑了,“楚楚,我那时既希望你来,又不想你来。你来了之后,我每一天都极欢喜,又每一天都忧虑。”
她的心跳得快起来,她隐隐觉察到师兄的变化,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乌山那一晚,他倾身却停在她唇瓣前,朝夕相处十余年她第一次触到他若即若离的呼吸,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吗。
他继续自顾自地说:“既然留不留信,结果都是一样的,留不留又有什么意义?我虽然嘴上说着不想你陪我同担这份风险,可是……”
可是我下山后,每晚梦到的都是你真的来寻我了,可是我在舆车中见到你的暗器那一刻,我就已经无法再放手。
“可是什么?”她在静夜里脆生生地问。
伏陈慢慢靠近她,走了两步,问:“你真想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