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济楚心头一跳,脚也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
“也不是特别想……”她旋过身继续向前疾走几步,确认他已隔了自己几步远后,又转头戏谑道:“因为我都知道。可是师兄心里还是盼着我来的,对吧?”
几步之外,伏陈无奈的带着几分笑意的声音传来:“你跑什么?”
“那你追什么?”她听得到他也跟着加快的脚步声,她的心跳随着这脚步声“咚咚咚”地愈来愈快,愈来愈响。
“你不跑我怎么会追?”他说。
她哼了一声,“你不追我怎么会跑?”
似是思量过许久,也或许是脱口而出,他说:“我追是因为我心悦你,喜欢你。”
黑暗中静了许久,他不想沉默的时候,她偏偏一时无话。伏陈自嘲般地替自己解围,他语气淡淡地:“你跑,也是因为不……”
“师兄。”唐济楚没听得他继续说下去,开口打断,“夜快深了。”
伏陈还不愿迫她太紧,也便没再说下去,只是哑默地跟在她身后,像往常一样,像十四年间任意的某天一般。他慢慢收紧掌心,先是撕裂般的痛,然后他想起了与她扣紧掌心的触感,在痛中也快意。
他的目光追随着前方她的身影,今夜的月色已被大片的夜云遮住了,她的身影也溶进乌暗中,只有她的轮廓,落上了一片冷苍色。
他想起柳子富所说的师兄妹的不同来,他一直以为那是比兄妹还紧密的关系,他们形影不离十四年,以前没有分开过,以后也没有任何能让他们分离。
两人行至半路,路过白日里造访过的繁宾楼,唐济楚忽然叫了他一声。
“师兄……你看那边。”
原来是繁宾楼的乐人们“下值”,他们个个面上疲惫不堪,奏了一天的乐,想必不会开怀到哪里去。弹拨琵琶、琴的,指尖都绑上了细细的布条,吹笛子、尺八的,鼓着脸颊,神情呆滞,其后还跟着几个孩子,因力气小,只好几个人一起抬一样,鼓或是瑟的。
人群之后,唐济楚注意到一个抱琴的女子,她没随着前面几个女乐一起,伶仃一个人,表情板滞,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比晴夜的星子还耀眼。是奢云。
“师兄,我又遇到那女子了。”
伏陈愣了好一会儿,问:“哪个女子?”
唐济楚“啧”了一声,“就是那个,我和她在客店中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个,我还跟你说,她像刺客的那个。”
伏陈当时没放在心上,此刻听她描述才大概有了印象。
“我看她的表情,还是觉得不对劲。师兄,我们还是万事小心为好。你先把脸遮住。”
伏陈叹口气,认命听话地接过她的帕子,把脸遮住了半边。
那群乐人自他们眼前走过,待奢云从他们身前路过的时候,唐济楚避也不避,直直地盯着她看。奢云只是从她面上淡淡地扫过,而后仿若未见似的,云淡风轻地从唐济楚面前头也不回地错身而过。
说是她忘了倒也解释得通,可总不会面对面再见却毫无反应吧?她长得就这么让人过目即忘吗?
“奢云姑娘。”她开口叫住她。
没想到她只是愣了一下,抬步便要继续向前走,只是走了两步,她又回转过头来。长眉微蹙,妙目含惊,眼下的她瞧着倒又和奢云不是十成十的像了。
难道是她认错了人?唐济楚暗忖着,试探着又加了一句:“是……奢云姑娘吗?”
“小女阮艳雨,这位姑娘,可是认识小女的阿姊?”
“阿姊?奢云是你的阿姊?”
阮艳雨抿唇一笑,偏头靠在琴上,眉眼间俱是风流艳影,“奢云艳雨,如果不是同名者,那大概就是她了。”
“我上次见她,她正被一壮汉为难……说起来,”唐济楚以拳抵口,咳了咳声,“还是我替她解了围。”
伏陈这时才仔细看了她一眼,问:“你解了围?”
唐济楚骄傲地一抬头,说:“我最看不得以武力暴力欺压人的,当然就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了。”
伏陈很自然地应了一声,“我是想问,对方没有受伤吧?”
见师兄如此捧场,她刚想再自夸吹嘘几句,却被这阮艳雨打断了:“对方可自称要为他四哥报仇?”
“你怎……”
“阮艳雨,还不快跟上?这是你家门口的市坊?容得你在这胡聊瞎攀?”队首的行首,站在那抱着手臂,阴阳怪气地喝道。
艳雨看了看行首,面露为难地朝唐济楚道:“改日……群玉坊后的六角衢,你找人打听阮氏女的居处,就能找到我。我先走了,后会有期。”
队前的乐人已经走出几十步以外了,便是队尾的孩子们也将她落下了不少。她的琴看起来分外重,一路跌跌撞撞地跑着跟上了队伍。如此又走出了五六步,艳雨偏首朝他们这里匆匆抛来一眼,才紧着步伐离开了。
“师兄,你看着,她会武功吗?”唐济楚问他。
伏陈自是不好一直打量女孩子家,方才也不过匆促看了几眼,便只道:“不好说。不过她若是会功夫,内家功夫应已是练至精纯,你看她看起来疲惫,呼吸却一丝不乱。”
“可我看她,方才似乎并没认出你,若她的目标是你,怎么会遮住半边脸就认不出你了?”
两人对视一眼,唐济楚先转开视线,兀自嘀咕道:“总之……我明天再去找她,试探个清楚,我也好放心。”
听她这样说,他便不再说什么了。帕子遮住的那半边脸牵起淡淡的笑。她伸手扯落他面上的帕子,面上有微妙的不自在,“你……你又在偷乐什么呢?小命都悬于一线了……”
没想到他扯着那帕子的一角不放,“你明明知道。”
唐济楚扯了两下扯不动她师兄,气恼地说:“送你了……快些回去吧!”
说罢转身就走,她被方才那短暂的纠缠搅得心境摇曳,心底钻出个痒痒的,叫人抓不到摸不着的细芽,只让她徒增羞恼。
回到府中时,叶先生也已回来了。唐济楚趁着伏陈先行洗漱,拉着叶先生在外间说话。
她一向是直来直往的脾气,没有那些迂回的寒暄与试探,头一句便是:“叶先生,你可晓得我师兄身上的蛊毒是怎么回事?”
叶先生背着手,偏首看了看尚在内间忙碌的少城主,低声道:“此事尚有蹊跷之处,我也未曾查明。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小主君第一次发作,是在他回来后的半个月内。”
“半个月?叶先生,不瞒您说,我的确怀疑此事是齐霖所为。可我也在想,半个月的时间,足够他下手的吗?”
叶先生缓缓点了点头,“你想得不错,以小主君的身世,想谋害他的人不在少数,未必就是齐霖所为。况且那时只是他蛊毒发作,并不代表是他下山后才被人种了蛊。"他叹了口气,停顿半晌方道:“数月来,我托人遍访名医,可蛊毒并非寻常药理可解,我也正发愁……”
唐济楚仔细打量起他的神色,但见他确实愁容满面,不似作伪,心里放下了十成的戒备,只是试探道:“叶先生,我师兄初下乌山,无所依靠,如今能毫无保留相信的,只有叶先生您了。”
换做寻常人听了,见对方对自己起疑,难免要恼怒一番,可他早年间与老城主出入江湖历练心境,早将情性锻炼得坚固无比,闻言他只是笑笑:“我叶氏先祖是奉伏氏为主,而非奉千嶂城为主,叶氏世世代代护卫伏氏周全。纵是小主君弃了千嶂城,我也要追随小主君而去的。唐姑娘,放心。”
里间的水声渐渐没了,伏陈捞着洗净未干的长发,从里间探出头来。
“什么放心?楚楚,你和叶先生说什么呢?”
唐济楚打个哈哈,叶先生脸上也是淡淡的笑,两人都没回答他,她走过去取过架子上的栉巾,替他擦起头发来。
“没什么,师兄……你头发好像又长了不少。嘿,我帮你修理修理?”
旁的他都能答应,唯独这个,他警惕地上下打量她几眼,说:“唐济楚,让你的剑离我头发远点!”
上回他信任她,任她把头发剪成狗啃般模样,那惨状还历历在目。如今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她靠近自己的头发。
两人拌嘴吵闹的时候,很难有第三个人插得上嘴。叶先生见了也只是摇了摇头,一个人背着手慢慢踱出了房门。
“剪个头发,你躲什么嘛!你看叶先生都要笑话你,小孩子吗?连剪头发都要怕。”
她一边打趣他,一边用篦子帮他梳顺长发。手里握着的他的湿漉漉的发,尚还幽幽散发着隐隐的香气,大概是师兄新用的皂角的味道,那是一种暗暗的甜,和一种柔和的香。
师兄的头发自小就浓密厚实,发丝也比她的发丝硬,小时候她觉得这不公平。师兄替她擦头发顶多不过一刻钟,而她却要替他擦头发擦到手腕都酸软才能耍赖跑开。后来幸亏他自己主动削薄了头发,她才肯再帮他擦这一头长发。
伏陈听着耳边栉巾揉搓湿发的声音,心也慢慢安定下来,半晌后才问道:“你方才,是在问叶先生我身上蛊毒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