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前,柳州茶商常相顾走私铁器一案初判,陆府上下被捕,等待候审。
天气太闷热,整个牢房里都是一股难以言喻的酸臭味。像是隐秘处有一块坏掉的生肉,被飞虫带来一股腐烂的腥味。即使陆眠兰不是娇生惯养长大的,才进来时,也被这股扑面而来的味道刺激的掩面,连连打了几声干呕。
她从被抓过来到现在,已经想了很多事——
舅舅放着好端端茶叶生意不干,为什么要走私?
知县答曰:通敌叛国,赚得更多。
通敌叛国百害而无一利,为何?
知县答曰:是否为私人恩怨上升国事,尚未可知。
既是走私,怎可能不注重隐蔽?直接用运茶叶的商队车马等着查验,岂不是太儿戏了?
知县答曰:世上说不准就有如此蠢笨之人。
气得常相顾差点破口大骂。
想来想去,疲惫不堪。她无精打采的靠在墙角,目光穿过铁栅栏——那里有束微光正从高窗斜切进来,浮尘在光里慢慢漂浮。她盯着看了一会儿,昏昏欲睡时忽闻锁链哗响,抬头只见被两个狱卒一前一后,送下来一袭青蓝官袍的男人,腰间玉佩的流苏穗子随着步伐轻晃,明明如碧波般好看的颜色,却晃得她眼前发晕。
直到那人对着他伸出手,似是有意扶她一把,这才如梦初醒,理了一下碎发和皱皱巴巴的衣裙,自己站了起来。
伸出的手没有被握住,那人也不恼,只是平静的收回手,定定看着她。男人身上有股淡淡的墨香,往那一站,周遭的空气都没有那么恶心了。陆眠兰忍不住深吸一口气,直视他的双眼,粗略打量了一番,只觉得面前这个人看着很眼熟,但一直认不出是谁。
她暂时压下这股怪异的感觉,假装镇定的开口,却没有丝毫退让的意思:“让我见薛大人,我舅舅真的是被冤枉的。他…”
那人轻轻眨了眨眼,打断了她的话,吐出一句叹息:“是不记得我了,还是认不出我了?”
陆眠兰一愣。她蹙起细长的弯眉,这次仔仔细细的端详面前这张脸,又认认真真回想了片刻,猛然间,一个不可能的猜想浮上心头:“你是……”她不确定的开口,带着疑问的尾音,还是没敢把心中想到的名字说出来。好在那人十分体贴——又或者是以为她没猜出来,终于开口坐实了那个猜测。
他抿了抿唇,眼中有情绪一闪而过,没等陆眠兰细细琢磨,就听见他清润的嗓音:“是我,杨徽之。”
纵使已经猜到了五六分,但亲口听到他说出这三个字,还是脑内轰然,炸得她有些不知所措。
陆眠兰几乎语无伦次,心跳乱了几分,下意识后退一步,干巴巴的笑:“是则玉啊……”虽说嘴角是勾着,眼睛里却连一分笑意也无,反倒是像尴尬的无法接受。不知何时,垂在两侧的手已经死死抓住裙边,用力到骨节泛白。她甚至已经不知此刻该作何回应,恨不得把自己藏起来,不叫故人看到自己这副狼狈模样才好。
到最后,千般滋味化作欲说还休,甚至不能像正常的久别重逢一般,问一句“别来无恙否”。
还是杨徽之先打破了这份沉默的尴尬。他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转向了眼下最重要的事情:“陆姑娘,我来找你,不是为了叙旧。我在阙都就已经听说这里的事。”他顿了顿,像是在刻意避开什么一样:“只是没想到会和你牵扯上关系。”
“这里的事”指的是什么,两个人心照不宣。陆眠兰已经很快从刚刚的情绪里抽身,此刻敏锐的捕捉了字眼,下意识皱了下眉:“大人既从阙都赶来,怎么会这么快?”
杨徽之听到“大人”这个称呼,怔了一瞬,没有回答她。他继续就着刚才说下去,吐出的话让陆眠兰眼睛亮起来:“我知道常大人是被陷害的,所以,现在有一个方法可暂时保住你们。”语罢,小心翼翼的观察陆眠兰的神色,见后者眼睛一眨不眨,犹豫半晌,还是先止住了话头,敛去神色:“你……要好好考虑一下。”
陆眠兰垂眸叹了口气,已然是猜到了这大概不是什么好办法。再抬眼时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但杨徽之就是觉得,从她脸上读出了视死如归。只见她轻轻点点头:“你说吧。我会谨慎考虑。”
杨徽之也点点头,微微偏头扫了一眼四周,然后盯着她的眼睛,语气十分慎重,用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当年你我年幼,大概也是不记事的。但我曾听父亲提起过,你我二人,曾拟过婚约。”说到这里,他的声音放得更轻,甚至可以说得上温柔:“我来不及赶回去,只能先默了一份婚契书顶着用,原来的那个,我已经命人回家中去取,你……”
“我明白了。”陆眠兰开口,轻声打断他。她身量苗条纤细,只到杨徽之肩膀高。在牢狱中待了这么久,虽然憔悴许多,眉眼却还是坚毅漂亮的。杨徽之被打断后就没再开口,静静等着她的回答。
陆眠兰这次的沉默,比前几次加起来都还要长。她看起来平静从容,但颤抖的眼睫出卖了她此刻的混乱。她听到第二句就明白了——女子一族若犯重罪,唯有夫家可代为申诉,否则只能等死。她和杨徽之虽然并无成婚,却可以“未婚夫”这层身份把她娶进家门,再以“夫家”之名重审。虽然这样直接脱罪的可能不大,但好在可以争取更多时间。
毕竟,只要有足够多的时间,总能找到一丝破绽。更何况,杨徽之如今官袍在身,有些时候,也许不得不使用一些“职务之便”。
杨徽之见她一直不答,眼睛黯了黯,却在与陆眠兰抬眼对视的刹那,又藏好了情绪。他看着陆眠兰,并未开口催促或追问。两人在一片死寂的沉默各自藏着心事,谁也不肯先开口,像是一场莫名其妙的博弈。
又过了一会儿,杨徽之听见陆眠兰有些酸涩的声音:“你想要什么?”
杨徽之故作不解:“嗯?”
陆眠兰偏过脸不再看他,只看向这间牢房很小很小的窗口,声音轻飘飘的,快要消散在一阵微弱的风里:“我说,你想要什么。我如今没什么能给你的——我舅舅在我阿娘走后,就带着他的妻妾搬了过来。如果你要金银,我给不了你。”她哽了一下,飞快地抬手抹了一下左边眼尾:“只能先欠你一个人情。”
杨徽之隐约看见她泛起薄红的鼻尖,僵硬的移开目光:“不用……确实有一事相求。”
陆眠兰吸了吸鼻子,轻轻点头:“你说。”
杨徽之等了一会儿才开口,他清了清喉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母亲,在前年去世了。”
陆眠兰猛地抬头,眼里充满不可置信。她张了张口,似乎是想问些什么,却只是沉默的继续听他说下去。
“她是在酒宴上,喝了原本属于我父亲的那杯酒,不到半个时辰,就吐血不止,毒发身亡。”杨徽之语气里染上几分悲痛,却很快整理好了,唯有藏在宽袖之下的手紧紧握拳,下颌线也绷得很紧。他抿了抿唇,看着陆眠兰瞬间变得苍白的脸:“这种毒,陆姑娘应当很熟悉。”
陆眠兰在他提到“毒发身亡”时,就已经猜到了什么,浑身不可控制的颤抖起来。她好像听见自己的牙在打颤,盯着我杨徽之不断开合的唇瓣,却几乎听不到声音。
直到杨徽之吐出最后一句话:“天顾十四年二月,镇国大将军陆庭松奉命前去南下平定边塞战乱,不幸中敌方毒箭,不治身亡。”陆眠兰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听见杨徽之继续道:“自我母亲过世,我便一直在追查。据我所知,恐怕这不是巧合……”
陆眠兰几乎被抽去了浑身力气,支撑不住般后退几步,险些摔倒在地。她的确知道,父亲的死另有蹊跷。
她扶住粗糙的墙面,稳住身形,呼吸越发急促:“你到底想说什么?”
杨徽之在她后退时就已经逼近几步,此刻几乎可以感受到彼此喷在颈侧的鼻息:“你不可能不知道,令尊的死,我母亲的死,都另有蹊跷。你难道不想知道真相……”陆眠兰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只怕再用力,就要见几个月牙状的血痕:“我……”
陆眠兰正要回答,二人却听见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传来。杨徽之立刻后退半步,又换上那副从容清和的笑面。
来的是刚才那个狱卒,他站在牢房前,手里晃着一串叮铃咣啷的钥匙,语气淡然:“杨大人,时间到了,请上去吧。”
杨徽之点了点头,趁着与陆眠兰一瞬擦肩,用极轻的气声在她耳边道:“跟我走就好,待会儿不要露馅。”
陆眠兰微微点头:“知道。”
两人一起走到堂上,先是路过了被两个幕僚架在一旁的常相顾。他脸色铁青,下颌线绷得死紧,双眼布满血丝,模样着实可怖。等和杨徽之站定时,才真正算看到薛知县第一眼——此时正恭恭敬敬的站在不远处,满脸堆笑,模样可以说得上谄媚。若是仔细看,还能看得出那双手正微微打颤。
她想把手抽回来,却没想到杨徽之反而牵的更紧。偏头去看他时,正巧两人对视。杨徽之轻轻晃了晃两人紧握的双手,安抚意味不必多说,陆眠兰一瞬间就懂了他的想法。于是她移开目光,没忍住朝着门外看了几眼。在牢房时只有一个极小的窗口得以窥见天日。方才在那里和杨徽之说话时,天色分明还艳阳高照,此刻却阴云密布,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大概是一场暴雨临近。
“陆氏女早在天顾十二年便与我定亲,按《大戠律》第三百二十四条,未过门女子犯案,当由夫家具保候审。”陆眠兰回过神,杨徽之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但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听出几分笑意。
他说得字字有力,毫无心虚:“眠兰本该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此案有冤情,我娶她后定会彻查。”那份婚契被她拍在薛哲案头,纸卷稍旧,唯余盖印如新。见薛哲哆哆嗦嗦站在一旁,他又补了句:“薛知县,陆家的人,我就先带走了。”
薛哲想拦却又不敢,又不甘心将人就这样轻易放走,却也无能为力:“杨大人,这,这……”
他还没说出个所以然,窗外忽而惊雷炸响,一场暴雨倾盆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