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阙都观察使帖:兹有茶商常氏状,乞官给文凭。今差户部侍郎裴霜监押,沿路税场不得阻滞。天顾二十七年七月。”

    七月中旬的天儿还是燥热乏闷,蝉鬼儿隐在枝叶间聒噪不堪。大热天伴着暑气尤为惹人烦厌。晌前还多的几丝凉意自罅隙间推窗拂面,解得些燥热。可正午一过,那日头直直顶在头上,总觉发丝都燃起来。采桑额上生出细密汗珠,拿出印着官章的文书递到陆眠兰手上,才长舒一口气。

    “雇车二十七乘,人夫八十三名,限六十日至上,往季沙交纳。沿途务依引目点验,不得夹带私茶。如有违者,押送所属勘断。”陆眠兰轻声念出,指尖摩挲着符牒边缘。他们出发的实在仓促,那日杨徽之刚述职回来,官袍还未来得及换去,又恰巧赶上那位裴侍郎前来。才清点过车马人手,就匆匆开始赶路。

    陆眠兰回想了一下。初见时,那位裴大人在堂前负手而立,明明是一身绯色官服,却透出几分寒意来。他那腰间令牌在日光下泛着青白的光,像一柄将要出鞘的剑身。回头与她对视时,只见他双目似深潭微波,只不过在她身上轻轻一掠,周遭空气却似凝了霜雪般,微微清冷下来。

    他第一句话便是:“特批的缘由是铁器走私一案审查,事关重大,耽误不得。”

    简而言之:“即刻出发”四个大字。

    他生得端正,眉峰凌厉,目似寒星。唯有那面色白得像快要被晒融的冰,唇色也淡极。整个人立在堂前,周身都透着寒气。若说杨徽之是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那裴霜便是一尊冰雕玉砌的像。

    那声音如他人般冷冽,却带了一丝阙都独有的微挑尾音。

    陆眠兰对裴霜其人,第一印象也只有四个字:寒松立雪。

    “夫人,驿站到了。”前面的马夫将车轿停了,隔着帘子的声音清晰传来。陆眠兰终于得以片刻喘息——这驿道年久失修,一路上颠簸得厉害,她胃里翻江倒海,中衣被身上沁出的薄汗浸湿,黏腻的贴在肌肤上。

    采桑拿出帕子,替她擦去脖颈的细汗,又顺手将她贴在锁骨的几缕发丝整理好,才轻声开口:“小姐,我们接下来干什么?”

    陆眠兰先应着车夫,“嗯”了一声,伸手拨开车帘,果不其然看见杨徽之噙着笑,已然站在帘前,正对她伸出手。他今日一袭水色外袍,袖口绣着暗纹,日光下似鱼尾游动般若隐若现。陆眠兰也没有客气,扶着他的腕子走下来,无意瞥见他掌心一层薄茧——大概是常年执笔磨出来的。她站定了,随手整理过衣襟,回头温声应采桑一句:“你先带着采薇,去好好休息吧。”

    采薇原本也满脸疲态,被点名后却愣了一下,“啊”了一声,随即抿了抿唇,一双杏眼睁得滚圆,眸子里满是倔强,反驳道:“不要,我和阿姊都想跟着小姐!”

    “我看是你自己想跟去吧,”采薇身后,一道懒洋洋的声音响起。她扭头去看,只见一对孪生少年郎站在不远处,二人皆是一身墨色劲装,侧腰别着一把短剑。如出一辙的眉眼,却戴着全然不同的表情。

    说话的那个抱臂倚树,吊儿郎当的在嘴里衔了一根草茎,见众人回头,又挑衅似的嗤笑一声:“可别去了。这鬼天气,你们这小身板,走两步万一中暑昏迷,多余添乱。”

    杨徽之皱着眉开口,语气里带着不轻不重的呵斥:“墨玉。”

    “好好好,我不说话。”那个被叫做墨玉的少年转过身,背对着他们挥挥手:“那你们可一定要跟来啊,中暑了好让墨竹背你们回去!”他用肩膀顶了一下旁边的少年,后者——想必就是墨竹,面无表情的看了他一眼,对着杨徽之点点头,也走开了。

    “什么人嘛!”采薇如孩童赌气般跺了一下脚,震得发尾轻轻晃动:“不去就不去嘛,谁稀罕和他一路啊!阿姐,我们也走!”她气鼓鼓的拉着采桑的手,往相反的地方走开了。采桑被她拽的一个踉跄,只得无奈对陆眠兰笑笑。

    陆眠兰迟疑:“……那两个少年是谁?”

    杨徽之扶额,揉着太阳穴轻声叹气:“墨竹和墨玉。算是……特别招募的侍卫吧。不着急,待会儿慢慢同你说。”

    陆眠兰点点头,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开口:“裴大人呢?怎么没见他。”

    杨徽之朝着馆驿二楼看了一眼,正巧瞥见一片绯色的衣角:“方见他下车,好像已经进驿馆去了,应该是要修书,将这里的情况汇报给阙都。我们也先去安顿?”

    事实证明,根本没有时间“慢慢说”。他们才坐下吃第一口饭的时间,墨竹就已经悄无声息的出现在门边。他叩响门扉时,依旧是万年不变的面无表情,不过终于开口,让陆眠兰听见他说的第一句话:“已经查到了,寻水兰花这种茶叶,只在端溪山上能采摘。我们去问了茶户,说是那在柳州作证的那两个茶农昨日才拖走。”

    “拖走?”陆眠兰茫然:“拖哪去啊?”杨徽之倒茶的手微微一顿,微烫的茶汤溅在指节。他刚抬头想止住话头,却见墨玉正好从后面走进来,已经脱口而出替墨竹补充:“下葬。”

    外头的蝉鸣似乎停了一瞬。陆眠兰沉默,下意识同杨徽之对视,一股寒意顺着脊柱悄然爬上:“怎么会这么巧……我们才刚到,人就没了?”她皱着眉看向墨竹:“人是怎么死的?问清楚了吗?”

    杨徽之看着自己被烫红了一小片的指骨,伸手轻轻揩去已经干涸的水珠,把桌上一盘枣泥酥往陆眠兰手边推了推,又往她碗里夹一筷鹿脯:“先吃点东西吧。”

    陆眠兰摇了摇头,对一桌子的腌菜和羹汤完全没心思。

    “听茶户说是摔死的。这里前日下了大雨,走山路没注意,从崖边失足滚落,才找到尸身就下葬了。”墨竹皱了一下眉:“应该是人为的。那茶户说,摔死的只有他俩,魏家遗下妻女,李家还有一位病重的母亲。”

    杨徽之点头,又把倒好的茶往陆眠兰手边推:“你们继续去打探。”见墨竹和墨玉离开后,才继续和陆眠兰说话,声音又变得低沉:“待会儿我打算去端溪山上看看,你可要与我同行?”

    陆眠兰沉思片刻,轻声叹出一口气:“我……想先去魏家看看。”她眉间那抹痛色转瞬即逝,却恰好被杨徽之捕捉。

    只听陆眠兰语气中带着怜惜:“不知道他们家的女儿有多大了。”

    杨徽之也沉默片刻,站起身时玉佩轻轻磕在桌角,声音清脆不及他的嗓音。杨徽之垂下眸子看她:“让墨竹跟着你,我两个时辰内就能回来。”

    陆眠兰没想着推脱,随口应了一声。

    ——

    陆眠兰走到魏雨贵家门前的时候,墨竹就站在一旁的角落等着。她走进那扇爬满青苔的木门,隐隐约约能听到一阵哭声。惹得她刚抬起要敲门的手犹豫起来,半天也落不下去。

    不知是不忍,还是不敢。

    她才来的时候打听过,这家的女人也是个绣娘,平日里只做些裁衣或手帕,生活开支主要还是靠着丈夫采摘茶叶的钱。环顾一圈,是再普通不过的一间房屋,土墙斑驳,门口种的几株月季开得不好,都是小小一朵,凑近了也几乎闻不出什么香味。

    她深吸一口气,叩了几下门。

    “谁啊?”来开门的是个女人,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脚步声由远及近,陆眠兰的另一只手无意识将手中一个小香囊攥得更紧了。她咽了咽口水,有些紧张:“呃……我是初到槐南的绣娘。想在这里做绣品生意的。最近蚊虫多,正好送个驱蚊虫的香囊来,还望……”

    她准备好的说辞还没讲到一半,门就从里面拉开了。一位披麻戴孝的女人在她面前站定,怀里还抱着一个还在小声抽噎的小丫头。一大一小的两个人双眼都是肿成一片。

    陆眠兰看着女人弯腰把孩子放下去,后者立马怯生生的躲在她后面,只露出小半张脸和一只眼睛看着她。小丫头生得水灵好看,大概是哭着的原因,小脸显得有些凌乱,面颊也透着微粉,看着格外惹人怜惜。

    “我最近不接生意了,”女人吸了吸鼻子,声音沙哑,显然是已心力交瘁:“家里……有些事情,忙不过来。”

    “我倒不急,”陆眠兰说得认真,柔声细语:“只是听这里的人说你的绣技最好,特来拜访的。”

    女人没再开口,凌乱的发丝搭在双肩,整个人看着憔悴不看,好像随时都会倒下去。陆眠兰也没有开口催促,在女人惊疑的目光中慢慢蹲下身去,罗群拖在地上沾了尘土也丝毫不在意。她看着那个瑟瑟发抖的小丫头,把手中那个绣着锦鲤的香囊朝孩子递去。小孩子盯着那晃动的流苏,迟疑着想伸手去抓,却又生生止住动作。仰头看见母亲微微点头,这才小心翼翼地接过。

    女人发出一声轻微的啜泣,又很快止住了。把手轻轻搭在身后孩子的脑袋上,一下一下的温柔抚摸着。她的沉默太久了,久到陆眠兰快要放弃的时候,准备告辞时,却见她微微侧身让开了一点,喉间带着一丝压抑的模糊泣音:“请进来吧,先喝碗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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