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宫的长街人声鼎沸,夹道百姓皆踮足引颈,翘首望向城门方向。
忽有锣鼓声自城门内炸响,伴着一声“入城——”的吆喝,喧闹声瞬间掀翻寒空。
虽是天寒地冻时节,这沸反盈天的声浪里,竟似能翻腾出几分暖意。
偏院寝殿内,落霞正低头为穆晚晴敷药,指尖触到那红肿发紫的膝盖,忍不住小声抱怨:“这腿敷了快一月,却总不见好,他们也太欺负人了!”
穆晚晴望着膝上斑驳的药痕,只无奈一笑。她既无上好药材,又无厚实冬衣,伤势迁延不愈,本是意料之中。
那日她倒在雪地里,若非落霞带了人拼死将她抬回,恐怕早已冻毙当场。
“未伤筋动骨,已是万幸。”她反倒笑着安慰落霞,语气里满是豁达。
“公主怎还说这般丧气话,不吉利的。”落霞赶紧打断她,转而说起今早听闻的新鲜事,“对了公主,听说谢将军这回出征险象环生,身负重伤竟能奇迹复原,还带着八千精兵直闯启星国军营,打得敌军措手不及!谢将军才及冠之年,就立下这等赫赫战功,日后前途定然不可限量呢……公主,您怎么不说话了?”
穆晚晴指尖猛地攥紧被褥,眉心紧蹙,连下唇都被牙齿咬得泛白——一想起谢瑶安那动不动就将刀架在人颈间的狠戾,她便觉脖颈发凉,哪里敢开口接话。
落霞未察觉她的异样,继续絮絮道:“听闻今早谢家军押着战俘入城,陛下龙颜大悦,要为谢将军举办盛大庆功宴呢!”
“庆功宴?”穆晚晴眼中骤然亮起,有宴会便有商机,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她不顾腿上疼痛,猛地从榻上坐起,拽住落霞的衣袖追问,“你可知宴期定在何时?宴上可有安排歌舞?”
“应是谢将军回京后这几日吧。”落霞被她问得一怔,细细思索道,“庆功宴向来有歌有酒有舞姬,皇亲贵胄、权臣大臣都会出席。听说这回的舞姬班子是从民间请来的,在各地巡演时小有名气,也是最近才奉旨入宫的。公主问这个做什么?”
“无事,只是随口问问。”穆晚晴垂下眼帘,心中已有计较——若能借这场宴会,将李若雪的胭脂铺宣扬出去,日后何愁生意不兴?
她复又抬眸,语气带着几分急切:“落霞,皇亲贵族皆可赴宴,那……我们也能去吗?”
落霞面露难色,吞吞吐吐道:“按理说是可以,可公主您……从前不是最忌讳这种场合吗?怕被其他殿下戏弄……”
穆晚晴笑道,“这是庆功宴,陛下与大臣皆在,料想无人敢放肆。况且众人目光定然都在谢将军身上,谁会留意我这个不起眼的五公主?”
几日后,宫中庆功宴如期而至。宴会设于正殿大堂及两侧偏殿,席位排布井然,皆依尊卑定序。地上铺着白狐绒毯,踏上去绵软无声;金丝楠木方桌上,覆着绣有龙凤呈祥纹样的锦缎桌布,桌角立着青白釉梅瓶,瓶中斜插几枝带露腊梅,清香沁人。翡翠镶金莲花碗、玛瑙镶嵌玉雕盘、白玉雕龙纹酒杯一一陈设,尽显皇家奢华。
穆晚晴虽为公主,却被刻意安排在偏殿最偏僻的角落——想来是怕她“碍了”各位娘娘公主的眼。
而谢瑶安作为宴饮主角,自然稳居正殿,席位紧挨着御座下首。
夜幕初垂,殿内鎏金灯树燃起烛火,莹莹光芒将整座大殿映得金碧辉煌。
皇亲贵戚、权臣大臣皆已入席,唯等陛下与谢将军驾临。
穆晚晴坐在角落,百无聊赖地拨弄着瓶中腊梅。花瓣上的露珠晶莹剔透,显然是今早刚从御花园采摘的。
她暗自腹诽:谢瑶安今早回京后便入了养心殿,至今未出,这宴会不知要等到何时。
忽有太监高唱:“陛下驾到——”
满殿众人齐刷刷屈膝下跪,动作整齐划一,仿佛膝盖本就不是自己的。
“众爱卿免礼。”皇帝的声音传来,穆晚晴悄悄抬眼,见御驾身后还跟着一人。
一身银甲未卸,身姿挺拔如松,正是谢瑶安。她忆起那人刀架脖颈的狠劲,不禁打了个寒颤,赶紧低下头去。
待帝将落座,皇帝抬手示意,宴会才算正式开始。
宫女们端着珍馐美馔、琼浆玉液款款上前,将菜肴摆上桌后,又轻移莲步退出殿外。
殿内大臣、贵族皆围着谢瑶安,打探战事详情,唯有穆晚晴的目光全被满桌佳肴吸引。
这数月来,她的宫禄屡屡被克扣,连顿正经饭菜都难吃上,如今见着桌上鸡鸭鱼肉、山珍海味,馋得她直咽口水。
待验过毒,穆晚晴也顾不得什么皇家体面,拿起玉筷便大快朵颐起来。
“谢将军年少有为,年纪轻轻便立下赫赫战功,当真了不得啊!”肖丞相举起白玉酒杯,满面笑容地看向谢瑶安。
“丞相谬赞,臣不敢当。”谢瑶安亦举杯回敬,语气谦和。
“将军太过谦逊了!谢家世代忠良,如今将军更是青出于蓝,实乃我朝之幸啊!”众大臣纷纷附和,争相与谢瑶安对饮。
谢瑶安面上虽挂着笑意,眼底却无半分温度——这些人嘴上说着奉承话,实则各怀鬼胎,几分真心、几分假意,彼此心知肚明。
可他不能回绝。论辈分、论官阶,他都敌不过这些官场老狐狸;且这些人身居高位、手眼通天,日后在朝堂上免不了要打交道。
他只能一一回敬,将所有虚与委蛇都藏在笑容之下。
他心中清楚,这些人从前没少在皇上面前参他——或说他不堪重任,或说他初掌兵权、毫无胜算。
若非陛下力排众议,他根本无缘领兵出征。可陛下对他也并非全然信任,此战若败,整个谢家都要为他陪葬;若胜,他便成了陛下手中最锋利的刀,也成了众矢之的。
“哼,天下谁人不知谢将军威名?”一道带着酸意的声音骤然响起,打破了殿内的和谐。
说话者是蒋将军,他是皇贵妃蒋氏的兄长、二皇子穆柯梁的舅舅,掌管沿海一带兵权,向来嚣张跋扈,连陛下都要让他三分。
此言一出,殿内瞬间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谢瑶安面色未变,从容答道:“蒋将军过誉了。臣今日能有此微末功绩,全赖陛下隆恩与将士用命。谢家世代蒙受圣恩,愿为陛下赴汤蹈火,守护穆国疆土,至死不渝。”
这番话滴水不漏,蒋将军找不到半分破绽,只得重重“哼”了一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好!不愧是朕看重的人!”皇帝抚掌大笑,打破了僵局,“众爱卿也不必再追问战事了,来,举杯!与朕共饮此杯,为谢将军庆功!”
众人纷纷举杯,觥筹交错间,乐声缓缓响起,舞姬们身着华服,款款步入殿中。
她们个个身姿纤细、容貌出挑,发间簪着珠花,恍若画中美人。随着乐声流转,她们舞动轻躯,身姿曼妙如飞燕,水袖翻飞间,香气四溢;玉指轻捻,似能勾动人心,引得在场众人皆看得失神。
“果然是民间最负盛名的舞姬班子,当真是天下一绝!”有人低声赞叹。
穆晚晴放下玉筷,用锦帕擦了擦嘴角,向角落里的落霞递了个眼色。落霞心领神会,悄悄起身退出了大殿。
早在几日前,穆晚晴便已通过飞鸽传书与李若雪商议妥当——让李若雪将最好的胭脂水粉送与舞姬班子,求合作之缘;而她则在宴会上设法造势,为胭脂铺宣传。
只要今晚成了,日后宫中妃嫔、民间贵女定会争相购买,李记胭脂铺便能名声大噪。
至于如何造势,穆晚晴捏着锦帕,嘴角勾起一抹浅笑。
忽有一道黑影掠过殿顶,径直飞入殿中,稳稳停在了领舞姬的发间。那舞姬头上,正簪着一枝与桌上同款的腊梅。
“有刺客!护驾!”护卫们瞬间拔刀,警惕地围了上来。
“等等!那不是刺客,是只喜鹊!”有人高声喊道。
众人定睛一看,果真是一只黑白相间的喜鹊,正稳稳立在腊梅枝上,叽叽喳喳叫着,模样讨喜。
穆晚晴暗自松了口气——这正是她与李若雪的计划。
此前舞姬班子提出,若想合作,需让她们在宴会上拔得头筹,否则免谈。
她苦思几晚,才想出这“借天意”的法子:让李若雪找驯兽师驯养喜鹊,再让领舞姬头戴腊梅,待宴会高潮时让喜鹊落下,假借“喜上眉梢”的吉兆。
即便有破绽,宴上众人沉浸在喜悦中,也未必会细究。
那领舞姬反应极快,当即屈膝跪地,声音清亮:“恭喜陛下!此乃苍天感念陛下恩德,特降吉兆‘喜上眉梢’!陛下九五至尊,天下共主,定能开疆扩土,威耀四方!臣女恭祝陛下,贺喜陛下!”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满殿众人再次下跪,齐声恭贺。
皇帝龙颜大悦,扶着龙椅扶手向前探了探身,笑道:“免礼。你这丫头倒是机灵。抬起头来,告诉朕,你叫什么名字?”
“回陛下,臣女花湘莹。”舞姬缓缓抬头,容貌清丽,举止端庄。
“嗯,模样标致,又这般聪慧,倒是个妙人。”皇帝满意地点点头,目光在她脸上流连片刻,忽又问道,“瞧你面色红润,香气袭人,平日里用的是什么胭脂水粉?”
花湘莹心中一凛,依着事先约定答道:“回陛下,臣女一直用民间李记胭脂铺的胭脂香粉。他家胭脂中掺了中草药材,臣女用得久了,不仅身上常带清香,神清气爽,面色也比从前好了许多。此次来京,臣女还特意去采买了不少呢。”
穆晚晴在角落听得心花怒放——由花湘莹这般容貌出众的人说出来,远比旁人更有说服力,定能勾起宫中妃嫔与贵女们的购买欲。
“哦?竟有这般奇效?”皇帝来了兴致,“你上前些,让朕瞧瞧。”
穆晚晴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皇帝这是要做什么?莫不是要拆穿她们的计划?
花湘莹依言走上台阶,跪在皇帝身侧。皇帝伸手抬起她的下巴,眯眼端详片刻,只见她肌肤莹润、眉眼含情,确是难得的美人。宫中许久未有新人入宫,皇帝眼中闪过一丝笑意,缓缓收回手:“不错,果然香气袭人,肤色也好。朕要赏你,你想要什么?”
花湘莹俯身叩首,语气恭敬:“臣女能入宫献舞,得睹圣颜,已是蒙受皇恩,心中早已满足,不敢再求赏赐。”
“既如此,便由皇后替朕拿个主意吧。”皇帝转头看向身侧的皇后,笑意温和,“你们同为女子,最是了解女子心意。”
皇后与皇帝同床共枕数十载,怎会不知他的心思?方才皇帝抬手托花湘莹下巴的动作,早已将心意表露无遗。此刻让她拿主意,不过是想借她的口,保全皇家颜面罢了。看似询问,实则命令。
皇后敛去眼底的复杂情绪,柔声道:“臣妾以为,花姑娘承天意献吉兆,乃是祥瑞之兆。不如将她留在宫中,许她荣华富贵,也合了苍天之意。陛下以为如何?”
“皇后所言极是。”皇帝笑着点头,对花湘莹道,“朕便封你为花贵人,留在宫中。这个赏赐,你可满意?”
“臣女谢陛下隆恩!谢皇后娘娘体恤!”花湘莹俯身叩首。
穆晚晴在角落听得目瞪口呆,心中咯噔一下——她本只想借花湘莹之口宣传胭脂铺,却没料到会将人“赔”进宫中。
这可如何是好?她望着殿中跪地谢恩的花湘莹,只觉一阵头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