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未到,雄鸡尚寂,穆晚晴轻推寝殿朱门,冷雾漫过阶前,将整座偏院笼在朦胧晨色里,满院草木皆沉酣未醒。
她抬手舒展筋骨,腰间传来阵阵酸麻——昨夜策马疾行一日夜,这具娇弱身躯早已濒临散架。
“吱呀”声未落,落霞已提着裙裾快步奔来,见主子立在廊下,眸中顿时交织起惊与急:“公主殿下总算醒了!奴婢这就去传早膳,您用过后,或还能赶上太傅的早课。”
她望着主子苍白面容,语气愈发急切,“您前次卧病半月,太傅本就不悦,若再旷了课,恐又要受罚。”
“知道了,这就去便是。”穆晚晴被催得头疼。
一来太傅讲的经义晦涩难懂,她半句也听不进;二来那群皇亲贵胄总爱寻她麻烦,去了不过是自讨苦吃。
刚至尚书房外,便见一众皇室子弟三五成群,谈笑风生。
殿内派系分明:亲皇后一派围着大皇子穆祺瑞与大公主穆昭凰,亲皇贵妃一派则簇拥着二皇子穆柯梁。
唯有她,无权无势,无依无靠,只得游离在外,做个与世无争的孤家寡人。
许是她的身影闯入了众人视线,原本喧闹的殿内骤然静了下来。
穆晚晴轻咬下唇,一丝痛感让混沌的神经骤然清醒,周身瞬间进入戒备状态。她深知,这场冷嘲热讽,终究是躲不过去。
敛去眼底的锐利,再抬眸时,已是一副弱不禁风、人畜无害的模样。
“呦,我当是谁?原来是五公主殿下。”一道清亮女声骤然响起,如古琴拨弦,带着几分傲气,“听说你卧病不起,怎么今日倒有精神来上课了?莫不是怕了太傅的责罚?”
说话者是四公主穆欣玉。她身着杏白短袄,下身配榴红百迭裙,发间簪着赤金步摇,颈间挂着明珠璎珞,流光溢彩,艳丽逼人。
“妹妹这话就不对了。”又一道温婉嗓音响起,如古筝轻捻,空灵婉转,“小五本就可怜,爹不疼娘不爱,难登大雅之堂,你何苦这般作践她?”
开口的是三公主穆兰茗。她们二人素来一唱一和,一个唱黑脸,一个演白脸,没少拿穆晚晴取乐。
穆国五位公主中,除二公主十二岁时薨逝,余下四人里,大公主穆昭凰高傲,三公主穆兰茗温婉,四公主穆欣玉刁蛮,唯有五公主穆晚晴,地位最低,最是不起眼。
“姐姐们说得是。”穆晚晴躬身行礼,语气谦卑,“是晚晴行事粗鄙,扰了各位姐姐的兴致。这就退到角落,绝不碍眼。”说罢,便自顾自走向最角落的位置坐下。
“你!”穆欣玉脸色错愕。往日里,这穆晚晴早已哭着求饶,今日怎会如此镇定?难不成真是病糊涂了?她气得脸色青一阵白一阵,胸口起伏不定,险些就要发作。
就在此时,太傅掖着书卷,缓步走了进来。穆欣玉虽心有不甘,却也不敢在太傅面前放肆,只得悻悻作罢。
只是她仍不死心,嘟着嘴,拉了拉大公主穆昭凰的衣袖,眼角余光不时瞟向穆晚晴,一副委屈巴巴的模样。
穆晚晴暗自腹诽:真是狗仗人势。看来下课后必须赶紧溜走,否则定要遭殃。
课上内容枯燥乏味,加之昨夜赶路未歇,穆晚晴早已困得眼皮打架。
正昏昏欲睡时,一道洪亮男声骤然响起,惊得她瞬间清醒。
“太傅,本王知道!”大皇子穆祺瑞霍然起身,身姿挺拔,一脸傲然,“所谓治国之道,便是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天下皆为王土,凡窥觑天子领土者,当斩尽杀绝;凡挑战君王权威者,当连根拔起;凡以下犯上者,当挫骨扬灰!”
话毕,他居高临下地扫了一眼隔了几个座位的二皇子穆柯梁,眼神里的挑衅不言而喻。
穆柯梁不甘示弱,亦起身道:“太傅,本王以为,治国之道在于万国归服,天下一统。君王稳坐高台,臣子俯首称臣,将士为国厮杀,百姓耕作纳税。若君王不能令四海臣服,便不配为帝!”他话里有话,目光同样带着几分轻蔑,回视着大皇子。
穆晚晴打了个哈欠,看着二人剑拔弩张、眼神喷火的模样,暗自偷笑。这便是储君未定的恶果——兄弟反目,手足相残,自古皆是如此。
然而,下一秒,灾难便降临了。
“太傅,五公主定也有高见,不如让她说说?”穆欣玉高声喊道,语气里满是幸灾乐祸。
穆晚晴暗自后悔:果然不能得罪人!她在两位皇子的注视下缓缓站起,只觉头皮发麻——这分明是引火上身!
“太傅……”她正想装可怜蒙混过关,眼角却瞥见穆欣玉正像只得意的猫,对着她张牙舞爪。
既如此,便让你们见识见识,何为真正的治国之道!
穆晚晴定了定神,朗声道:“太傅,儿臣以为,治国之道,当以民为本,顺民心、体民情、爱民如子。治国需依法,使权力有章可循,官吏各司其职,君王从善如流,奖罚分明。法不偏权贵,亦不欺庶民,如此方能国泰民安。”
“好!好一个‘法不偏权贵,亦不欺庶民’!”太傅抚着山羊胡,眼中满是欣慰,“五公主竟有如此见解,实属难得。你们都坐下吧,老夫今日便与你们细说这治国之道……”
穆晚晴松了口气,缓缓坐下。
好不容易挨到下课,她趁众人不注意,拔腿便往外跑,却不想一头撞进了一个人的怀里。
“哎呦!”那公公揉着被撞疼的肩膀,尖着嗓子道,“五公主殿下,您可算出来了。陛下有请,快随杂家来吧。”
穆晚晴脸色一僵:皇上何时来的?为何突然要见她?
跟着公公来到御花园的凉亭,只见皇帝正坐在石凳上,一手端着热茶,一手用茶盖轻轻拨着浮沫,神色不明。
“儿臣见过父皇。”穆晚晴躬身行礼,不敢抬头。
“抬起头来。”皇帝的声音平淡无波,手中动作未停,“朕好像,以前没怎么见过你。”
“回父皇,儿臣自幼体弱,前阵子又大病一场,在床上躺了数月,故而少见父皇。”穆晚晴轻声答道。
“你方才说的治国之道,从何而来?”皇帝话锋一转,目光落在她身上。
“回父皇,是从先贤典籍中学来的。”穆晚晴不敢隐瞒,也不敢编造。
“依你所言,君王与律法,孰重孰轻?”
穆晚晴心中一紧:这等送命题,无论怎么答,都讨不了好。她连忙躬身道:“儿臣愚钝,不知如何作答。”
……
“那朕再问你,君王当如何取信于民?”皇帝的语气沉了下来,目光锐利如刀,扫视着她,“给朕认真回答!”
穆晚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朗声道:“儿臣以为,君王若想皇位永固,传至万世,必不可轻慢百姓。百姓所求,不过衣食无忧、安居乐业。只需予他们一丝恩惠,他们便会感念君王之德,为君王肝脑涂地、誓死追随。他们会为君王耕种纳税,为君王征战沙场、守护疆土。如此,皇位自然稳固,甚至可在君王英明带领下,开疆扩土,一统天下!”
凉亭内陷入一片死寂。穆晚晴低着头,心脏狂跳不止,手心早已沁满冷汗。
忽的,头顶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她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真正体会到了“伴君如伴虎”的滋味。
“哈哈哈!你这丫头,倒会说些大话。”皇帝虽嘴上责备,语气却带着笑意,并无半分怒意,“你叫什么名字?”
“回父皇,儿臣穆晚晴。儿臣才疏学浅,所言皆是妄言,还望父皇恕罪。”穆晚晴连忙赔笑。
“穆晚晴?”皇帝神色微变,语气里多了几分不悦,“哼,既知才疏学浅,便该好好跟着太傅学习,别总说这些歪门邪道!”说罢,他将茶杯重重摔在石桌上,起身甩了甩斗篷,大步离去。
“儿臣恭送父皇。”穆晚晴跪在地上,直到皇帝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才敢慢慢起身,揉着跪疼的膝盖。
可祸不单行,她刚直起身,一道尖锐的女声便劈头盖脸砸来:“穆晚晴!你好大的胆子!见了大公主,竟敢不行礼?”
穆晚晴循声望去,只见穆欣玉正怒气冲冲地看着她,身后还跟着穆兰茗与穆昭凰。她暗自叫苦:终究还是没逃过。
“晚晴见过大公主、三公主、四公主。”穆晚晴躬身行礼。
穆昭凰却未理会,她坐在铺着白狐皮毯的石凳上,一手撑着额头,一手抱着手炉,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穆晚晴,语气冰冷:“跪下。”
穆晚晴心中虽有不甘,却也只能屈膝跪下。
“昭凰姐姐,你看她这般无礼,定要好好罚她!”穆欣玉嗔怨道,眼中满是得意。
“是该给她点颜色瞧瞧,免得她忘了自己的身份。”穆兰茗懒洋洋地附和,语气里满是轻蔑。
穆晚晴轻咬下唇,眼眶微红,一副柔弱无助的模样,任谁见了都会心生怜悯。“各位姐姐,晚晴不知何处得罪了姐姐们,还望姐姐们明示,晚晴日后定当谨记,不敢再犯。”
“你还敢问!”穆欣玉声音颤抖,带着哭腔,“你就是个祸害!若不是你那该死的母妃,我母妃就不会死!这都是拜你所赐!”
“穆欣玉,够了。”穆昭凰站起身,冷冷道,“别和她浪费时间。让她在这跪着,跪满一个上午,不准起身。”说罢,便带着穆兰茗与穆欣玉离去。
穆晚晴怔在原地:四公主母妃的死,竟与自己的母妃有关?难怪她对自己如此敌视。可这些前世孽缘,与她何干?她虽不幸,可自己又何尝不是?
正想起身活动一下,却见大皇子穆祺瑞带着侍卫走来。
她心中一惊,连忙重新跪下,幸好方才起身幅度不大,未被察觉。
“呦,这不是五公主吗?怎么跪在这?”穆祺瑞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眼底满是戏谑,“太傅夸赞你时,不是挺威风的吗?”他转头对侍卫道,“去,找两块重石来。”
侍卫很快搬来两块青石。穆祺瑞指了指石头,对穆晚晴道:“双手张开,一手举一块。记住,手要伸直,不准掉下来。”说罢,便大笑着离去。
穆晚晴暗自咒骂:这穆祺瑞看着人高马大,心眼却比针眼还小!她咬着牙,双手举起石头,手臂很快便开始发酸。
还未等她缓过劲,二皇子穆柯梁又带着三皇子穆锦熙走来。他手持一柄鹅毛雕花羽扇,半遮着脸,眼神狡黠。打量了穆晚晴片刻,他转头对穆锦熙道:“你说,我是不是该‘关照’一下五公主?”
穆锦熙性子怯懦,低着头一言不发。
穆柯梁本就没指望他回答,目光扫过凉亭石桌,见上面放着一杯凉茶,眼中闪过一丝算计。
他将羽扇一合,在石桌上轻轻一擦一转,那杯茶便稳稳地落在了扇柄上。
“五公主,这杯茶就交给你了。”穆柯梁将茶放在穆晚晴头顶,语气带着几分戏谑,“可不准掉了。”说罢,便带着穆锦熙扬长而去。
此刻的穆晚晴,当真是狼狈至极。头顶着一杯茶,双手举着两块重石,跪在积了薄雪的石子路上。路过的宫人太监见了,都忍不住掩嘴偷笑,却无一人敢上前帮忙。
寒冬的冷风吹得她瑟瑟发抖,身上的薄衣根本抵挡不住寒意。
她只觉得双腿越来越麻,手臂越来越沉,意识也渐渐模糊。耳边似乎传来了一阵呼喊声,越来越近,却又越来越远。
“公主……公主您醒醒!”
“公主……奴婢带您回家……”
是谁?是谁在叫她?
穆晚晴想睁开眼,可眼皮却重如千斤。最终,她眼前一黑,重重地倒在了雪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