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慕思虞用完早饭,筷子一撂,聿白不过低头收拾碗碟的功夫,再抬眼,那抹身影早已不见了踪影。
慕思虞在冥河南侧,兜兜转转了半天,别说什么婆婆,分明一个人影都没有看到,反倒是在一片摇曳的莲叶间,寻到一只被丢弃的小船。
她走上去,卧在船上,素帕覆面,遮挡灼灼日光,淡淡荷香弥漫,落得片刻的安宁自在。
微风轻起,拂落少女面上素帕。日色映下,隐隐透出一层红晕,清灵脱俗。
世人对鬼的偏见的确太多。
冥界的鬼魂分两种:第一种是凡人身死后化作的游魂,第二种则是冥界土生土长的鬼使。
游魂忘却红尘,步六道入轮回。
而鬼使却不同。
他们通五感,辨颜色,闻得幽幽花香,晒得灼灼烈日,赏得冷冷月色。
他们曾在初雪纷飞的冬日温一壶好酒,在蝉鸣不止的夏日摇一叶轻舟,也曾于清晨品一池青荷,于黄昏熬一锅米粥。
他们会痛会饿,会欢喜会嗔怒。
撇开那身灵力,与常人无异。
那,他们有小孩吗?
“呃……抱歉,这个……这个应该或许可能没有吧?聿白没告诉我。”慕思虞有些出神。
“这样啊?”一个俏皮轻快的声音响起,仿佛就在耳畔,“那我告诉你吧!”
慕思虞一颤,猝然睁眼,小船经不起这般动静,左右摇晃,瞬间倾覆,激起层层涟漪。
水底一番轻微挣扎后,她终于拽住一叶青荷探出水面,“谁?谁在说话?”
几缕墨发湿漉漉地紧贴她的脖颈,水珠顺着发梢滑落,肌如白雪,眼眸灵动。
“转头。”那声音带着笑意,再次响起,“我在你身后。”
慕思虞循声望去。
女子一袭青绿罗裙,额间一点朱砂,她坐在船头,双手随意搭在木板上,足尖悬空,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发出“咯咯”的笑声。
远处迎来一阵风,引得发间的靛蓝束带在空中雀跃,身后的几股小辫也随风而动。
“我是时青沅。”她歪头看她,脖颈上的金锁项圈,手腕上的金镯铃铛,随着她的动作,叮当作响,“你是谁呀?”
她的声音好似清晨推窗时拨动的风铃,纯粹干净,又隐隐带着几分似有似无的蛊惑,叫人不得不答。
“我是慕思虞。”慕思虞下意识将拽着的荷叶挡在身前,露出半个脑袋看她。
时青沅的目光在她身上流转,细细打量,褐色的眼珠在眼眶里乱转,不知看到了什么,笑容愈发明媚。
她伸出手指,在空中轻轻打了个旋。
慕思虞顿觉身体一轻,仿佛被一股力量托举着,缓缓升空,那道灵力很轻柔,围绕她全身。
须臾,又稳稳落回小船上。
待灵力隐去,她那沾染污泥的裙衫,已化作一身青黄襦裙。
原本湿漉漉的墨发,也挽成了两个俏皮的垂髻,两条长长的鹅黄束带垂落肩头。
慕思虞低头看了看新衣裳,又抬手摸了摸发髻,觉得新奇极了。
聿白并未教她如何幻化裙衫,她也不好意思开口,只好一直穿着原主那套贵气的旧衣。
比起那套,显然这套小家碧玉的装扮更合她心意。
她趴在船头,借着水影又看了好几遍,察觉到炙热的目光,这才偏过脸,尴尬一笑,“谢谢。”
“客气什么?”时青沅顺势一倒,仰卧在小船上,杏眸微闪,“让女孩子落水,总归是我的不对,权当是赔罪了。”
她侧过身,笑吟吟地看向慕思虞,狡黠一笑,“其实,曾经是有的。”
慕思虞被河风一激,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揉揉鼻子,“有什么?”
“小孩啊,”时青沅保持着倚卧的姿势,“总不能人人都像你一样,受过禁术洗魂,再成为鬼使吧?”
慕思虞这才明白,她是在续接方才“冥界孩童”的话题。
“你知道我?”她反应过来。
时青沅笑道:“整个冥界,谁不知道,修罗殿来了位凡间绝色?”
慕思虞急忙尴尬摆手,“快别打趣我了。”
船只随着水流缓缓前行,时青沅的声音从船头悠悠传来。
曾经是有孩童的,冥界曾设有专门的司职,管婚嫁,管子嗣。
起初,鬼使们对这谈情说爱之事兴致勃勃,冥界婚娶之风一时盛行。
只是后来,岁月太漫长,他们慢慢觉得,枕边人面目渐非,眼前人已非彼时人,日子久了,便觉得无趣,觉得枯燥。
可碍于冥界从未有过先例,碍于冥界规矩,只好埋怨自己年少无知,苦水全部往肚子里面咽。
然而,事情的转机却发生了,新一任管婚娶的鬼差,刚刚上任就碰上了个硬茬。
冥王殿下,他不肯成亲。
那鬼差左劝劝不动,右劝劝不听,嘴皮子都磨破了,殿下仍然油盐不进,一怒之下将他丢出殿外,他这才消停。
谁曾想,这一下,整个冥界炸开了锅,瞬间沸腾,和离之潮达到顶峰。
那管婚娶的鬼差这下彻底崩溃了,只好拉着管子嗣的鬼差,两人相互搀扶着,挨家挨户地去敲那仅存的几对夫妇的门。
“你生个小孩吧!求求你啦!求你生个小孩吧!再没有小孩,冥界可就断送在我们手里了呀!”
就这样,最后那几对,也没了。
管子嗣的鬼差就此落得逍遥自在,寻了个山清水秀的偏远之地,专注修身养性去了。
顶头上司去寻他,他慢悠悠道:“你先去让管婚嫁的那位,成几对新人再说吧!”
上司灰头土脸地去找管婚嫁的鬼差,那位更是理直气壮:“你先让冥王殿下娶个亲再说吧!”
上司怒了!
关殿下什么事?!
那管婚嫁的鬼差也不惯着他,直接把他推出门,让他亲自去催催试试,上司不信邪,果真去了。
结果呢,所有鬼使像是提前串好了词,个个义正言辞:“我等誓死追随冥王殿下!”
弦外之音再清楚不过了:想要我成亲?除非冥王殿下先娶妻!
“那后来呢?”慕思虞听得入神,忍不住追问。
“后来啊……”时青沅凝视着她,笑意直达眼底,“那位上司正坐在船头,给一个落水的姑娘讲故事呢。”
慕思虞一时噎住,“那个倒霉蛋……咳,那个上司是你啊?”
“不错。”时青沅眨了眨眼,“不过我很快就可以完成任务了。”
慕思虞迷惑:“为什么?”
“因为……”时青沅看着她,嘴角弯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冥王殿下很快就会愿意成亲了。”
慕思虞更迷惑了,不过天色已晚,她躲懒太久,起身一揖,“那便先恭喜你了。”
她正想下船,却发现小舟不知何时已经飘到冥河中央,窘迫道:“虽说可以游过去,但……能不能麻烦你将我送到岸上去?”
“你要走了?”时青沅翻了个身。
慕思虞点头,“嗯,聿白让我在这里找一个婆婆,我还没找到……”
时青沅脸色骤变,方才那副风轻云淡早已荡然无存,“婆婆?!他让你来冥河南岸找一个婆婆?他说的?”
“是……是啊。”慕思虞呆呆地望着她。
“是吗?”她站起来,揉了揉手腕,杏眸微眯,“我看他是活腻了。”
说罢,瞬间不见了踪影。
“你别走啊!”慕思虞冲到船头大喊,声音在冥河间回荡。
哪里还有人回应,她孤零零地坐在船头,望着一眼看不到尽头的冥河,以及船桨早已不知所踪的小船,心底欲哭无泪,难不成当真要游回去?
情急之下,脑中灵光一闪,拿出唤物的信念,心中默道:“回家,回家。”
再一睁眼,果真离开了冥河。
她心中一喜,可眼前一片漆黑,狭小无比,根本不是溪雅阁。
指腹传来的触觉又冰又硬,她试图站起来,“咚”的一声,狠狠撞上脑袋,她捂着头,痛呼一声,腕上灵蝶发出淡淡的幽蓝光芒。
这……这是棺材吧?!
恐惧之意涌上心头,她用力拍打着四周的檀木,“救……救命啊!”
渐渐的,稀薄的空气一点点流失,她的动作开始变得迟缓无力。
再后来,她虚弱地倒在棺底,喉咙已经喊不声,只有那只左手,仍凭着本能,一下,一下,又一下地敲打着棺壁。
求生的意识一点点消散。
她忽然觉得好困。
好困……
不知过了多久,棺盖被掀开,空气骤然涌入鼻腔,她的意识被强行拉回,下意识抬起血肉模糊的手掌,遮挡住刺眼的强光。
喘息稍定,拖着沉重的身子,艰难爬出坟坑,刚一抬头,就对上了一张绝美异常的脸。
男子一身红衫,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碎发微微遮住前额,墨发凌乱地垂在腰间,似乎刚与人激烈缠斗过,嘴角挂着一抹血迹,看样子显然并未占得上风。
他不动声色地蹲在坑边,居高临下,将慕思虞的狼狈尽收眼底。
慕思虞仰头看他,这张脸不似聿白那般温润,也不似今玄那般冷峻,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近乎妖孽的,极具侵略性的俊美。
她一时看入了神,忘了移开目光,与他的目光撞了个正着,男子非但不避开,反而紧紧锁住她的目光,缓缓起身,步步逼近。
他近一步,她便退一步。
他再进,她再退。
她一个不小心,脚下一绊,又跌回棺材里。
男子没有丝毫犹豫,跟随着她,一步跨入那方寸棺椁内,将她逼至一处角落,才肯罢休。
他俯身贴近,嘴角勾起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慕小姐,别来无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