皋宅 家主书房
“见过皋家主。”管家叫来的,正是那对夫妻,此刻点着头哈着腰。
皋伯通挂上笑面,朝管家摆手:“拿两个坐垫来,再拎两个小手炉。”
那对夫妻受宠若惊,连声道不用不用,可当手炉到了眼前,二人将其捧在手里,受着那温热惊叹之余,更是被其做工惊到了。
这两个手炉瞧着一模一样,里头烧的也不知是何种炭,总之连个烟都不冒,外头包着小手炉的布,竟是白貂皮!
可更让二人感到更惊诧的是,这貂皮里面,均塞了两颗碎银子。
那丈夫虚虚瞧了眼妻子,妻子会意,垂着眼皮,将眼珠往皋伯通的方向狠狠一扫,丈夫便大着胆子:
“皋家主……这是何意啊?管家方才是说宅上初一,缺人搬物件,我二人才来赚工钱的……”
搬东西,怎么还整上座儿了?不会……是你想搬我娘子?
“二位莫怪,是我让管家将你们带过来的,理由是什么都无所谓,是我有事烦问,”
皋伯通微抬一下巴示意,道,“若二位答得好,那小火炉,便是二位的了。”
?
这钱挣得,也太容易了!
男人心下喜悦,面上也谄媚起来:“家主尽管问,鄙人与荆妇,定知无不言。”
“这便好。”皋伯通问话,“不知二位可否与我讲讲,舂米院儿里的另一对夫妻?”
院子里夫妻不少,可皋伯通来问,二人脑海中首当浮现的,便是孟光梁鸿这对最特殊的夫妻。
男人道:“家主问的,可是日日端着礼的那对夫妻?孟光运期燿?”
此话一出,皋伯通就明白得差不多了。
若孟光运期燿这对夫妻平日里极少互相礼待,那男人自然不能脱口而出,“日日端着礼”,可见他们的确有些真东西在。
“当是了,二位不妨与我讲讲,他们平日里做工如何?待人如何?”皋伯通道。
二人得了银子,又见问题并不复杂,遂掏心挖肺地侃侃而谈,半炷香后,终于把孟光梁鸿来皋宅的这一年,讲了个七七八八。
女人抱着小手炉,收尾道:“再有就是今晨了,我夫居然提醒那运期燿,新年拜天公要记得朝南拜,这……总角孩童都知的事儿,
可他们一点儿都没恼,反而还觉得我们好心肠,总之这对夫妇啊,俩人都是个顶个的好。”
皋伯通听得满意,笑得和蔼:“那他二人真在平常,就互为礼待?比如在用饭之前,那妻子回回都要高举食案于眉?”
男人回道:“说的是呐,一次不落!”
“哈哈哈,好极好极,这手炉是二位的了,但回去之后,切切不要向他们提起,我问过这些话,好吗?”
皋伯通依旧笑着,道,“不然,我自有办法将这两个小玩意儿,再收回来。”
“明白,明白。”两夫妻这辈子没赚过此般快钱,兴奋回道。
小火炉使过这一回,可以用清水刷出来,拿到集市上去卖,那貂皮成色看着也是好得很,纵然小,可跟着小火炉一起卖,绝不成问题。
退一步来讲,就算不跟小火炉一起卖,这边角料也可以做别的用途,总之是不愁卖。
再加上这四块小碎银子,他二人以后节省些,甚至可以不再饿肚子了,不用拼命舂米,只求一口饱饭。
且之前两人吃饱都成问题,自然养不成孩子,但有了这两个手炉,他们心内,现下都有养个孩儿的想法了。
待那对夫妻千恩万谢的拜出正屋,皋伯通又朝管家道:“把那孟光、运期燿,请来罢!记得尊敬些。”
管家应声而走。
那对夫妇回了舂米院子喜笑颜开,恨不得这新年快快过去,赶着集市去卖手炉。
后面管家不远不近地跟着,怕他们把方才的书房问话,都跟孟光梁鸿托出。
进院儿后见他们回了自己屋,他才笑脸盈盈地跟梁鸿搭话:“汉子可是运期燿?”
孟光梁鸿这会儿一人捧了本书看,见来人是皋宅管家,立刻压下心间那块翻腾之地,站起行礼。
梁鸿道:“正是,不知皋管家有何要事?”
管家将身位一闪,道:“家主想见一见二位,有些问题想讨教,特让在下来请,希望二位能赏光。”
孟光悄悄咽下一口津液,梁鸿亦是有些激动:“自然,请。”
两人一路上极力克制,跟在管家身后去往家主书房,互相频频使眼色。
梁鸿目光往舂米院子一瞥,示意,方才那俩不会说什么了吧?
孟光低低压手,摇头,示意稍安勿躁,不会的。
待踏进书房后,孟光微微屈膝俯身,梁鸿作揖微弯腰背。
皋伯通见自家两个雇佣的舂米人如此有礼数,便也没懈怠,立时回了揖手:“二位请坐,管家,去沏壶新茶来。”
“唯。”管家出门。
坐定后,皋伯通开门见山:“哈哈,贤伉俪礼数周到,不知以前是作何营生的?又是怎么来到我家舂米的?”
梁鸿苦笑一瞬:“我二人之前隐居于山,后来命运多舛,几经辗转才来到贵地,舂米为生。”
他不敢讲得太真,他还没确认自己与孟光这通缉犯的身份,皋伯通会不嫌。
孟光在一旁也无话。
“不知二位,识字与否?识得多否?”皋伯通又问。
这话还是在打听孟光梁鸿的前事。
梁鸿垂眸,再抬眼:“识得的,识得多。”
“这多与不多,量衡不一,不如让我考考?”皋伯通再生一计。
“请。”梁鸿接招。
皋伯通一问:“建武七年,光武帝曾向天下策问,问的是什么?”
梁鸿答:“旱灾背景下的应对,政治过失的建议。”
皋伯通问:“此天下策问,出了哪几位名士?”
梁鸿答:“杜林,郑兴均在此列。”
这算过往时政。
皋伯通二问:“本朝外戚摄政,宦官当道,足下认不认?”
梁鸿答:“认也不认。”
皋伯通问:“何解?”
梁鸿答:“天下权力讲究一个‘制衡’,外戚与宦官看似风光,但任谁也没有独占鳌头过,
这其里,便是陛下的智慧,且陛下未见没有如光武帝一般,策问天下,选贤举能之心。”
这算今朝时政,梁鸿甚至答了此行之下,天子应该如何做的对策。
皋伯通三问:“文坛之上,新兴的五言诗逐渐压过四言诗,不知足下可否作得一首?”
梁鸿刚想开口“容我思量”,却被皋伯通抬手打断:“我还有要求。”
“但说无妨。”梁鸿道。
皋伯通想题之际,管家拎着壶回来了,看着管家为他们斟茶,脑海中考题浮现:
“请以‘茶’为主思,作对仗工整,偶句压韵四句,定要用上‘比兴’之手法,
不可出现“茶”之本字,节奏二二一、二一二均可,不能以诗言志,只可论茶,却也要有些道理。”
这算文字功底,且只消作四句,难度并不大,孟光端坐。
梁鸿闻言,望向茶水沉思,几息之后,缓缓道来:“玉露凝盏沸,鹤影逐云翠。浮沉遭火煎,百味喉间贵。”
玉露即茶汤,鹤影即茶汤之热气,前者视角为正常叙事,表清透灼烫的茶汤在杯盏里,后者视角倒置,白色鹤影追逐云翠,这翠色之云即茶叶。
浮沉一词上承茶叶,在煮茶之时,茶叶只能随着被火烧开的水翻动,茶之甘苦百味,也只能在被人喝下之时在喉间显露。
通篇无“茶”,未以诗言志,“比兴”得用,道理可释为人生之修行,要经过种种磨难,才会成长,乃至超脱,符合所有要求。
“好,好,好!”皋伯通连声称赞,喜道,“万想不到,我宅里还有如运期兄弟此般文士。”
三问一过,孟光心内有了底。
“家主谬赞。”梁鸿顿首。
皋伯通眉眼带笑,不再兜圈子:“哈哈哈,两位,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
我皋家在吴郡,不客气的说乃第一大族,只是从未有真饱学之士驾到,若两位不嫌弃,不知可否以雅士之身,长久留我皋宅之内?”
他做梦都想养士,此番一举看中梁鸿。
可梁鸿作些学问自是手拿把掐,至于其它的事儿……他片刻无言,扭头看向孟光。
皋伯通不解其意,随着梁鸿的目光,才细细打量起旁边这不言一词的女人。
观得她肤色犹如小麦,双眸炯炯有神,跪坐了这半晌,也毫无不稳。
长得平平无奇,但也绝不难看,只是身形较魁梧些,但若与常年出力过活的寻常女子相比,二者大差不差。
孟光此刻也在思量。
我夫妇二人翻身的机会终于来了,可这“通缉犯”的身份,就算时过境迁,确实依然存在……
此事,该不该告诉皋伯通?
若是隐瞒,瞒一辈子的概率有多大?
若是告知,这皋伯通会不会缩首?
一时间书房内,三个大男人紧紧盯着孟光,孟光垂着眼皮,双唇紧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