皋宅 家主书房
这会儿火盆烧得旺。
噼啪—
“皋家主,其实我夫名,并不唤运期燿,我名原也不叫孟光,但我喜欢这名字,便想叫这名儿一辈子。”孟光缓声道。
皋伯通闻言,心下骇然:“那两位,原名是?”
孟光看向梁鸿,轻轻颔首,梁鸿遂道:“在下姓梁,单名一个鸿,字伯鸾。”
“在下原名孟玉,现叫孟光,字德耀。”孟光道。
管家站桩的身形晃了晃。
“……《五噫歌》?”皋伯通试探地问。
“我夫所作。”孟光答。
静默、静默、一室静默。
陟彼北芒兮,噫!
顾瞻帝京兮,噫!
宫阙崔嵬兮,噫!
民之劬劳兮,噫!
辽辽未央兮,噫!
皋伯通脑子里过了一遍这《五噫歌》,这惹得皇帝龙颜大怒的《五噫歌》,这面前男人所作的《五噫歌》:“咳咳……呃……”
他现在只想穿越到方才开口,要养士这话之前,心下狂念,草率了……草率了……
皋伯通背后在一瞬间盗满汗,用手撑着身子,缓缓站起:“我出去透口气,二位,稍坐,稍坐……”
趿拉上鞋子,他带着管家去了正屋,一进去便将门关严,来回踱步,压声道:
“无士可养归无士可养,可怎么来了两个通缉犯啊!还是触怒过皇家的!”
书房里,梁鸿小声问孟光:“贤妻,你我好容易走到今日这一步,为何要此时披露身份?我瞧这事儿,恐功败垂成……”
孟光与他所思相对:“不,夫君,你我这事儿,本就瞒不了一辈子,
若以后皋伯通让你代表皋宅出席雅集,时间久了,更是难保不会有人认出你。”
“我可以提要求啊?只著书,不逢会。”梁鸿道。
“你是梁鸿,可以提这样的要求,因为你是名士,可你是运期燿,提出这要求,皋伯通不会同意。”孟光道。
“……言之有理。”
“而今将话全部摊开,就算是挖掉了以后的祸根,算不得功败垂成,妻说过,养士,本就利大于弊,你我这弊处虽大,可利益更大。”
正屋里皋伯通被“通缉犯”三个字激出一脑门汗,管家在一旁大气儿不敢出,良久,皋伯通的步子才慢下来。
“说到底,梁鸿乃当今名士啊……不然那《五噫歌》也传不去天子耳中,
平日里碰上个俗士,咱们都得恭敬着,可现下面前就有一位名士!现成的!”皋伯通分析道。
管家思忖,接过话口:“家主,这《五噫歌》我也听过。
之前齐鲁之地干旱,庄稼长得不好,更是爆发了巨大蝗灾,颗粒无收,致人相食,人间炼狱,
但当今天子的赈灾手段着实羸弱,先帝留下的外戚摄政之患亦在本朝爆发,
同时陛下还派人大肆修建北宫,那些宫殿庙宇在先帝时期修得就够奢靡了,这着实有些说不过去。”
皋伯通不走了,驻步道:“汝意?”
“家主,这其实就是个普普通通的‘文字狱’,那梁鸿也是倒霉,碰巧被开刀了而已,
不然这种事,大家私底下都会说上两句,也会有别的文人作诗讽刺,怎么只这梁鸿被通缉了?”管家道。
“因他曾在太学受教,后被举官不效,名士也,若天子要开刀压舆论,首选的自然是名士,
可这名士要挑一挑,得背后无大树,梁鸿,自此倒霉。”皋伯通搓着自己的小短胡。
管家微微弯腰:“正是这个理儿。”
为帝者,除了自己认错,外人谁说其错,那此人必错。
皋伯通瞧他一眼,又道:“梁鸿再怎么名士,说破天去也就是个文人,
所犯之罪也并非十恶不赦,反而很得民心,我若是上头多加打点些,为他提供庇护……”
“家主,咱们倒也不用帮他恢复身份呐~”管家无疑是个人精。
“哈哈,不错,他只是我宅里雇来的舂米佣人,碰巧识得几个字罢了,谁说他是梁鸿了?”皋伯通笑道。
“那……”管家起了个话头,没再往下说。
不对,还不对。
皋伯通思量道:“这梁鸿夫妇是在陛下那处挂了名儿的,天下可没有不透风的墙。”
管家无言。
不对,依然不对。
皋伯通沉默半晌,幽幽道:“这通缉令还真是,利弊共存啊。”
管家一头雾水:“啊,通缉令?还有利?”
“你想,这梁鸿作出《五噫歌》之前,你认识吗?”皋伯通问。
“……不认识。”管家据实以答。
“这便是利!”皋伯通笑言,“梁鸿此人虽乃名士,可《五噫歌》前,也不过尔尔,
顶多算在当地有些名气,反倒是这五湖四海的通缉令一发,举国闻名!”
管家怔愣一瞬:“还,真是这回事儿。”
“我皋家庇护大汉名士,民望必涨,而天子只是不能认错,也并非不知有错,国家辽阔,必不会跟我一小小吴县使劲。
且这通缉令已过三年,跨郡追捕,早失效力。”皋伯通昂首挺胸,道,“所以,庇护梁鸿夫妇,我其实不用付出多少东西……”
得大利、小弊。
“走,跟我回去,咱们皋家,以后就不是吴郡皋家了,而是大汉皋族!”皋伯通喜笑颜开。
书房里,孟光见皋伯通进门时,那小短胡都要咧到耳根,才放下心来。
她这阵子亦如坐针毡,怕皋伯通脑袋不够使,参不透这其中的道理。
还好,还好。
皋伯通再度落座,亲自为他们斟茶,道:“伯鸾德耀实乃夫妻楷模、名士楷模!在下之前所言,字字发心,不知二位考虑得如何?”
孟光双手接过茶杯,朝梁鸿轻一顿首,梁鸿会意:“家主实乃大气量、强博智之人,我夫妇今日能得家主庇护,三生有幸!”
“哈哈哈,好说好说,只是我虽想庇护二位,可万万不敢与朝廷相刚,这以后伯鸾兄弟出外行走,可莫要披露身份呐……”皋伯通又道。
梁鸿还没反应过来,孟光便道:“自然,只是不知家主……是要我夫拒不承认,还是模棱两可?”
拒不承认,就使不上梁鸿的名气了,模棱两可,倒是既用上了名气,又没与天家作对。
毕竟,谁说我夫是梁鸿你去找谁啊,我夫君只是一个识字的舂米佣人,他从没承认过自己是梁鸿。
都是外头瞎猜的。
“德耀娘子,大智之人!只我有些忘了,娘子出身是?”皋伯通激动地又搓胡子。
孟光显山露水:“扶风孟氏。”
扶风孟氏与吴郡皋氏虽然比不得,可那也是有名之族。
皋伯通有所耳闻,遂拱起揖手:“失敬失敬,德耀娘子不负其名,在下佩服。”
孟光当初嫁梁鸿,是尽却妆奁,孤身入贫,梁鸿聘礼,也只削荆为雁,野雉一双。
两人乃真正的当世贤者。
“不敢,不敢。”孟光回道。
而皋伯通经过这一回谈话,也大概明白了这对夫妻的相处之道,里子决策,只怕都得看这位孟光,孟德耀。
至于外头风言孟光貌丑,只怕也有缘故,她只是生得强壮一些而已,仅此而已,整体不太符合白皙、柔和的主流审美,但绝不至丑。
可这话,皋伯通不好深问,一是君子不好如此,当着人面就论人貌之长短,
二是他问这话,会显得自己在觊觎什么,或是在揶揄什么,孟光德行高尚,他心下敬重还来不及。
所以,明知这是不该问的话,那就不要出口。
梁鸿有文才、有品德,孟光敬之,孟光有见识、有品德,梁鸿敬之,夫妇二人共结一心,这日子过得红火,乃早晚之事。
皋伯通想起自己的妻子,这些年来将后宅打理得井井有条,自己却为了皋氏家族的事,总会忽略她。
他忙,可他妻亦忙。
很直观的是,今天大年初一,两人一起醒的,因着午头要在两顿正餐之间传小食,正房里这会儿依旧空荡荡,他妻还没回来歇息歇息。
而他,都在这聊过两拨人了。
皋伯通心下感慨,这就是名士夫妻的影响力吗?我只看着都要反省自身了……待我妻回来,我也要如此爱重我妻。
“管家,左跨院那几间房拾掇出来,以上客之礼供养两位贤士,今日就办,收拾好了,再差人将两位贤士的东西尽数搬过去。”皋伯通吩咐道。
“唯。”管家接了令匆匆而走,这可是个大活儿。
世俗以左为尊,现下左跨院住的,正是家主最宠爱的长子,他得先把长子一家重新安排好,再将孟光梁鸿请进去。
这下,是真的要人搬东西了,那舂米院子,他一会儿还得去一趟。
皋伯通新得了举国名士,心下激动,问道:“吾早闻贤伉俪事迹,只是不知两位是如何走到一起的?”
孟光梁鸿互相看了一眼,两颊爬上些许绯红,可皋伯通还巴巴地望着他们,兴致盎然,孟光只好垂首道:“说来话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