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青山阁内,燕惜荣不可置信地看着倚在窗边的男人,勉强克制住了想要发火的冲动。
她亲眼目睹男人将玄铁扇丢出去,然后不知又看到什么,竟连旁边的酒坛也挥了出去。
这很反常。
东方芝是一个很会隐藏情绪的人。
燕惜荣自认也算会洞察一点人心,但她读不懂他,他一直戴着无懈可击的面具,只要他不想摘,就可以不知疲倦的一直戴着。
东方芝很少卸下面具,燕惜荣只见过几次。
那时他虽眸里风云密布,仍可以保持风度,甚至笑语晏晏,与他这副淡然样子截然不同的就是他那杀人又诛心的手段。
但那同样是润物细无声,循序渐进的。而不是像刚才那么高调,甚至用的是一把极有辨识度的玄铁扇。
这太急切,太不妥当,太令人匪夷所思。
“东方公子到底在做些什么?”燕惜荣不满询问。
“酒醉…抱歉。”东方芝说这话的时侯,仿佛只有嘴唇动了几下,他依旧无动于衷,只痴痴地望向外面。
燕惜荣走到窗边,提高音量的“哦”了一声,讥讽一笑。
“今天的擂台和戏法,很得东方公子的心意?让公子激动了,连平常那么宝贝的玄铁扇都丢出去,真是厉害。”
东方芝像是没有听出话里的夹枪带棒,语气波澜不惊,“很晚了,他们都要走了,郡主不安排一下么?”
“现在不应该公子你来,难道公子还想祸水东引,太不地道了吧?”
燕惜荣将头上夸张沉重的发饰一并取下,随后揉了揉酸痛的脖子,又说道:“而且我也累了,望公子以后端重点,别忘了我们的合作。”
“自然。”东方芝笑意不达眼底,月光流泻在他的脸颊上,好似泛起一道冷清又转瞬即逝的水光。
等关上那月光后,他才转了身。
何源本事不错,把局面维持的很好,正在着重感谢远道而来的擂主和各类班子。
他人情世故方面一向做的妥帖,谁都愿意给他一份面子,这才气氛又渐渐回来一点。
但仍有人还在讨论着刚才发生的事。
说到那场精彩的交锋,说到东方芝的玄铁扇,提他与沉眠的一些往事,但最终绕来绕去,话题的中心始终围绕在沉眠与逢昭身上——对他们关系的猜测,对那颗宝珠的向往…
燕惜荣皱眉,东方芝离开时的脸色,他面具彻底不戴了?
只观他面无表情,眼尾薄薄一层红,眼里还有一丝…嫉妒,他嫉妒什么?
燕惜荣赶快趴在窗户上看,还好东方芝没有失掉分寸,在众人面前又变成了那个温润如玉的东方公子。
那些人见他下来,急急呼唤他的名字。燕惜荣也不知道东方芝到底说了些什么,只是大家都在看他,他在其中被众星捧月。
燕惜荣坚信刚才所见一定是自己的错觉。他那个样子怎么像是年少成名,被誉为未来“修武魁首”的东方芝?
*
“你喜欢我吗?”
“不喜欢。”
沉眠撇撇嘴,意料之中的回答,没什么失望的。
她只是有些疑问逢昭为何没有赶走她,还忍着她在旁边唧唧歪歪。
“那你为什么愿意让我和你一起走了?”
逢昭沉默片刻,忽地将脚步止住,沉眠不察,差点撞在他的背上。
“芳菲。”
“你想去芳菲?”沉眠惊讶,逢昭怎么知道自己和芳菲有关系。
原来他没有把自己赶走,是因为这个。其实挺好的,两人一起埋在芳菲,保不准连坟头都是香的。
也不知道逢昭他愿不愿意死,沉眠想着,可她已经打定主意让逢昭为她殉情了。他们皆不被天地所容,皆为别人口中的妖女魔头,同病相怜,还不如一块去死。
埋一块最美的地方。
毕竟这世间还有什么可以值得留恋?
想到这,沉眠难得有些心虚。她虽没什么良心,但也是第一次做这恩将仇报的缺德事,偏偏她只想与逢昭埋一块。
沉嫣曾说,世间上最美好的事就是殉情,沉眠深信不疑。
她也想拥有世间最好的。
“我带你去啊。”沉眠说,“这一路上你要努力喜欢我。”
“你会喜欢我吗?”逢昭浅淡的眸色,在这一刻浓郁了一瞬,他看着沉眠,像是可以把她的心思猜透一般。
“重点是你要喜欢我。”沉眠不愿落于下风,她将这个问题的主导权又握回自己手上。
“可是我为何要喜欢你呢?”逢昭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甚至都没有移开沉眠偏执的目光。
他像是随意一问,却又把问题抛了出去,不紧不慢地等待对方开口。
“因为,我送了…你一朵芳菲。”沉眠瞥见了逢昭衣袖里藏着的芳菲,瞬间底气十足。
你必须要喜欢我,或者说爱我,我把芳菲都给你了,这是除了我的爱以外最重要的东西。
她给了自己开始的权利,也给了逢昭决定结局的权利。
如果可以发现比殉情更加美好的事,沉眠好奇,“那会是什么?”
她暂且想不出来。
“只送过我吗?”逢昭不在意沉眠的走神,他要得到一个答案,一个能让她走神过,思考过的答案。
他的眼睛怎可以这般好看,沉眠没有避开逢昭的视线,露出一个笑容。
逢昭藏了她送的花,作为回报他也应该给自己一个东西,沉眠摸着腰间的面具,那就这个吧。
“我的面具在你身上。”陈述口吻,逢昭语气平淡,仿佛是漫不经心,睫毛却垂了下来,欲盖弥彰掩去眸中的情绪。
“对啊,你那天掉的。”话毕,沉眠迫不及待地拨开繁密的草丛,她记得这里以前有一处客栈,现在么,确实还在,不过已经荒废了。
沉眠特意选择这个地方作为晚上的歇脚之处,够阴森,够幽僻,那群人应该找不到。
她也是无意发现,当时还猜什么时候会关店。
现在么…大概关了有一段时间了。沉眠倒是不介意,她住过更破的地方,这个好歹只是荒废了点。
“逢昭,我们休息一下,明早出发。”
沉眠伸了下腰,随着她的动作还落下一条红绸。
她有些诧异,记得用轻功时,就已经掉的差不多了。沉眠饶有兴趣地捡了起来,借着月光,她看清楚了模样,不知谁抛的,还是最难抢的金镶边。
上边题: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还是难得一见的桃花绸。”沉眠有点惊喜,揣进了腰间的袋子里,再抬头忽然不见逢昭人影。
“逢昭!”沉眠急切切地喊一声,回头发现逢昭在屋子里。
她松口气,走了过去,就见屋子焕然一新。
逢昭将剑放到收拾好的桌上,正拿着一方帕子在擦手。
沉眠盯着,那骨节分明的手上,还有一丝未收回去的内力。
“你用内力!”
“嗯。”
“……”
沉眠不知自己还要再沉默几次,她还是没有习惯逢昭用这幅淡定自若的样子,做着可以让她惊世骇俗的事。
她真的很羡慕这令人安心的武力值。
“嗯?”逢昭擦拭完手,不解沉眠突然的面目狰狞。
“没什么,哈哈哈…就是我们快睡快睡。”沉眠挤出笑容,在堆积的床榻中,找了一张最干净的躺下。
她虽疲惫,却也不能即刻入睡。
沉眠本能神经紧绷,没有放松身心。却见逢昭闭目养神,坐姿很是端正,除了外边树叶婆娑的响声,夜已变的很安静。
沉眠看着看着,觉得画面实在催眠,终于睡了过去。
她很少睡的这么舒服,也很少梦到以前的事。就算梦到,大多也是她不愿回想的,但这次,沉眠梦到了逢昭,也许是因为他就在身边的缘故…
梦里是她十五岁那年,被押进攒玉教那会。
*
沉眠当时无时不刻都在希望着东方芝能快点掌握攒玉教的弱点与动向。
她那时想的倒不是东方芝会把她救出去,东方芝这人对搞垮攒玉教一事十分执着。据他所说,他是什么正武门的少主,参加围剿攒玉教的还有好几个门派。
这个地带是他们正武门负责。
沉眠不了解武林之事,但隐隐觉得他们这些门派实力不俗。
毕竟攒玉教确实手段残忍,极端行事。他们这些门派掌握的情况一定不比自己少,在这种情况下,还敢迎难而上,绝对不会是什么泛泛之辈。
等这个破地方沦陷,她就趁乱逃出去。
她不要喜欢东方芝了。
他俩身份一个天一个地,又没有交心彻谈过,说实在点也就相处过那么段时间。
沉眠喜欢一个人就是喜欢,东方芝不可能看不出来,但他从不回应,或者说他大概从不在意。
不在意她的喜欢。
沉眠与东方芝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也知他情感淡薄,明明比她大不了多少,心性却非常稳定。
因此沉眠虽然喜欢他,但也不想自讨苦吃,等杀了柳丛,拿到“毫芒”,她就勤学苦练。
以后只有她才可以欺负别人,不能叫别人欺负她,沉眠再也不想过这样的日子,生死掌握在别人手里,委曲求全才能讨回来一条命。
但沉眠万万没想到,她趁乱逃跑的计划还没开始,就已经出了差错。
…
“快去禀告护持!”
“啊啊啊!我的手!”
“不要怂,各位弟兄们,就算是死,咱们也是死得其所!”
“小儿们,在今日闹事,我要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
沉眠听到不绝于耳的惨叫,听到各种修武碰撞在一起的响声,她心里发麻,忍着不叫出来。
纵使她逼迫自己冷静下来,手还是抖了又抖。好在她已经磨了好一阵,那绳子即将有松动的迹象。
她必须得赶快跑。
沉眠看着下方,一片血海。
*
润物细无声——杜甫《春夜喜雨》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范成大《车遥遥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