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平二十四年，上元灯节。京都乾天门对面的长安街灯火通明。热闹非凡。
从晨间开始，各路小商小贩便陆续涌入，车马更是络绎不绝。
京都最高的城楼高台上，一个黑衣男人眼如鹰隼，周身散发着冷意，站在桅杆前静静俯视着城中的一举一动。
身后的侍卫安静立了片刻，看前方男人身形似有所动，也随他的视线望去，城门方向似乎有什么一闪而过。
“有鱼。”只听前方男人一声轻笑，眼前已经没了人，黑色身影霎时间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为庆祝节日，京都今夜不实行宵禁，是个难得的热闹日子。
城门口，排查的士兵今天似乎格外严苛，此时虽已是戌时，长长的队伍仍蔓延至几里之外。
一阵冷风吹来，连带着若有似无一道影子飞快掠过，守城官兵手拿显妖镜子突的一转头，侧方屋顶明亮的灯光下，夜色无波无澜，仍是一片静谧。
长安街后身，永巷尽头，一只白色狐狸跳下高墙，幻化成一名娇俏可爱的黄衣女子，她轻轻推开面前朱漆大门，随后被眼前所见的景象生生震惊在原地。
路悠悠是按照树爷爷的交代找到此处，她收回一只刚迈进门内的腿，又看了看头上那朱红色的匾额。
“永安药铺。”
“没错啊。”
各类药香混杂着扑面而来，眼前屋内一片狼藉，架子上的纸张和药材掺在一起散落一地，前堂正中央地板上，一盆白瓷花瓶崩裂出无数碎片，最让人惊惧的还是瓷瓶后方柜台上的东西。
路悠悠迈步走近，果真是个人，从形体来看不难看出是个女人，这人死状如同干枯的老树一样，两眼凹陷到眼眶内，全身血肉似乎被抽干，干瘪的脸上看不出一点生存迹象。
这种死状尤是路悠悠活了一百五十年也从未见过，树爷爷说京都波云诡谲时她还有些将信将疑，没想到刚到这就看到无故惨死的人类，让她不禁有些心惊。
她轻轻碰了下那人的身体，躯体还有余温，事情怕是刚发生不久。
据树爷爷所说，这处永安药铺本是一个叫李永安的竹妖所开，从景平十四年开始，京都开始驱逐进城的妖精之后，树爷爷在京都熟识的也就剩下这个竹子爷爷了。
几天前，在得知她要入京后，树爷爷规劝良久。
“乖娃，你未经世事，哪知人心险恶，况且外面人妖之间正处于水火不容之中，尤其是京都地界，你若贸然前去，恐丢了小命呀。”
树爷爷苦口婆心看着路悠悠。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但看到这孩子坚定的眼神，他知道这趟是在所难免了。
比秋山妖怪众多，各人的脾性树爷爷最是了解不过，眼前的这只小狐妖，是个出了名的倔强，从未化形开始就嚷着找妈妈，终于化形了，此时还有谁能挡的住她呢？
他在手中的册子里搜罗了半天，终于找到一个此时还在京都的远房亲戚，并给了路悠悠一信件，托他照顾，那是他多年的老友。
这老友便是眼前这永安药铺的掌柜了。李永安已经在京都几十年，如今怕是被发现了。
这京都乱像，竟远比她想的要严重许多。
路悠悠穿过药铺前堂，屋后同样凌乱不堪，地上虽没了药渣，但晾晒的药材杂乱的散落在地，来人似乎是在翻找些什么。
此地不宜久留，她正要转身向外走，一阵疾风吹进内堂，黄衣少女黑发翻飞。
路悠悠心道一声不好。
果然，在她还没来得及动一下，身前已站了个黑衣男子，光从屋外打来，路悠悠看不清来人的长相，只是那人身上的冷意却无形中让人骨头发寒。
黑色大氅随药香不断翻飞，路悠悠虽初出茅庐，但也知道看眼色，这人浑身的气场怕不是个官家中人。
“你是何人？”
正待路悠悠想说些什么，前方崔堂之冷声开口。
路悠悠脑袋低垂下来，躬身一礼“大人，家中有人生病，特进来买些药材治病。”
崔堂之脚步微移，低头俯视她。
“哦？现在来买药？”
“家中患得是急病。”
路悠悠回答的不卑不亢，但此时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一颗心已经跳到喉咙了。
“那不知这位姑娘家住何处，家中人又害了什么病？”
崔堂之嘴里一抹讽意，这计俩，未免太过拙劣。
“家住永巷西侧，家里人高热不退，先前买的药业已用完，这才夜半出来寻药。望大人行个方便。”
前方男人并未答话，又自顾自说了起来。
“永巷西侧呀，嗯，倒是个好地方，只是......只是......”
“我记得永巷西侧是处破庙吧。”
一声轻笑传来，路悠悠眼珠微微转动，突然想到了前些日子研究的京都地图。
“大人说笑了，京都西侧明明是平安坊地界，怎会是处破庙呢？”
“哦，那是我记错了？”
“大人日理万机，记错事情也属寻常。”
路悠悠狗腿的对那黑影笑了笑。
“你这句话怕不是在讽刺我吧。”
听他似乎误会了自己的意思，路悠悠赶紧摇了摇头道：“不，不，不，草民全部是肺腑之言。”
头顶半天没了声音，路悠悠微微侧头，崔堂之侧脸隐在屋外半明半暗的光线里，一张脸凌厉的如同一把钢刀，眼睛淡淡的看着柜台上的人。
目光从眼前的黄衣少女身上移到那柜台上，崔堂之微微皱眉，探过身去，那人已经死了大概一个时辰有余。
这是京都第三起类似案件，死者都如同被吸干了精血一样。这类术法怕是只有妖邪能办到。
他思索着一双眼睛若有所思又看向那个黄衣少女。
路悠悠看他看过来，心里一惊，又赶忙摇头摆手“不是我，可不是我啊。”
“你出现在此地太过巧合，嫌疑最大，左堂。”
屋外突然又出现个男人，路悠悠几乎不知道他是何时来的。
“还请大人明察，你看那人，至少已经死了一个时辰了，倘若我是凶手，又怎么会一直呆在这屋子里等着人来逮我呢，这不合理不是？”
路悠悠试图以一眼所见的情况说服眼前人相信自己。
可是那叫左堂的男人已经把手放在了路悠悠的手臂上，看着路悠悠脸上一瞬间血色全无。
“放心，我皇城司不会污蔑任何人，你的罪过，还有待商榷。”
冷冷的声音传来，同那脚步声一样，掷地有声。
崔堂之自是明白眼前这人与这那件事关联不大，但在刚才的接触，他断定，这人是妖无疑。
既然是妖，那便宁可错杀，也绝不放过，这一直是大祭司崔堂之办事的宗旨。
几天前，他偶然查到当年的贵妃之死与长安街东侧的永安药铺可能有些许关联，这几天，他并未打草惊蛇，想看个究竟，正想加强追踪，这永安药铺一夕之间空无一人，除了那个躺在柜台上干瘪如同枯木的伙计，为了顺藤摸瓜，他蹲伏在此处已经两三个小时，最后果真来了人。
他不知道这人是怎么躲过守城官兵的检查的，但只要来人，那就是收获。
相传皇城司大祭司只是闻一闻就能断定是人是妖，这是京都人尽皆知的事情，可是路悠悠是个新来的，在这险些磕破了脑袋。
左堂的力道倒是不重，眼见已经没了商量的余地，前脚两人迈出门，后脚路悠悠侧过脸紧紧盯着身侧扣押着自己的这人。左堂意识到她回头，向侧方看去。
那黄衣女子一双晶亮的眼睛里竟然出现粉红色的光，左堂脚步顿在原地，那少女眼中的光亮越发的亮起来，然后意识模糊最后一刻，身上的一个响箭飞上夜空，在天边炸响。
路悠悠转头看向夜空，前方崔唐之正转身回看。
崔堂之看过来时，那黄衣女子已经挣脱开了左堂，跳上屋顶，正向着永巷西侧跑去。
飞行符咒出，他反身向那方向飞去，单手结印，眼前巨大的八卦太极阵向那人击去。
一阵风声而过，路悠悠仓皇转头，看着那金黄色的阵法，有些想哭。
果真是出师未捷身先死呀。
只是事情到此还没完，上元灯节过的既漫长又危险。
屋顶下方，远处一人正骑马奔来，身上的官服和左堂的并无二致。
“大人。”那人下马见礼。
“说。”崔唐之站在屋顶，视线微转，淡淡说了句。
“永安门城门口有妖作祟。”
崔唐之转过脸，看向京都北侧的永安门。
飞身而起，已经出现在几里之外。
路悠悠还被那结印压着，刚醒过来的左堂看了看，拎着她的衣服也向那大人方向追去。
路悠悠被提溜一路，就这样到了永安门。
事实上，她就是从这道门进来的。
城门口的打斗还未停止，守城侍卫比其他门多了数倍。
路悠悠定睛看向众人中间，一只巨大的妖兽胡冲乱撞，似乎被人激怒了。
几个侍卫持剑向那妖兽身上刺去。
可那妖兽有灰色的鳞甲，刀枪剑戟似乎对他来说如同挠痒痒。
崔堂之从城门口飞下，周围的侍卫看他来，似乎都放了心，纷纷退到一边。
似是觉察到前方的杀意，妖兽怒视来人，眼中红光乍现，尖利的牙齿露出，看向崔堂之的位置。
“大人，这妖孽刀枪不入。”
“可有人受伤？”
“目前没有，这凶兽似乎也惧怕人，就一直僵持着。”
崔堂之听完此话，飞身而上，手中瞬间聚起无数冰凌，盈盈银光飞快冲去，击向那妖兽。
但这凶兽满眼淡定，甚至连躲也不躲，冰凌在它身上断裂，跌落在地。
感觉到攻击机，凶兽一个跳跃，同时向着崔堂之方向猛攻来。
崔堂之这边淡定的如同自己在干一件寻常小事，手中符箓祭出，一个巨大闪闪发光的金色锤子从半空缓缓成型，既而砸向那妖兽，一声痛苦的哼唧后，妖兽缓缓向侧方倒下。
粗重的呼吸声逐渐停止，巨大眼睛的闭合两下后，再没了动作。
崔堂之下手毫不留情，灵力散掉，地上还哪有什么妖兽，而是一只幼小的鲮鲤。
路悠悠眼露凶光，正对上崔堂之看过来的双眼。
那双眼睛幽深残忍，里面是无声的嘲讽。
在路悠悠看来，妖兽幼小，定是误闯此处，它只是害怕，而并未伤人。
此番行动，倒是让她想起个人。
心凉了半截，她忐忑的看向身侧还拽着她衣领的左堂“你家大人叫什么？”
“缉妖司崔大人你都不知道？”
“他可是你们妖界阎罗，专门来收你们的。”
身侧一个侍卫装扮的男人，听身旁有人问，转过身就看到是左堂在押解，缉妖司从不拿人，只抓妖，这人自然就明白了路悠悠的身份。
不过也为这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即将命丧于此感到痛快。
都说人类本就生有怜悯之心，可在这些缉妖司侍卫身上看不到半点。
那边路悠悠听到这个姓的时候，那人的下半句话她完全听不到了。
回去的路上，路悠悠的眼睛仍直直看着前方的崔堂之。
察觉到后方的目光，走在前方的崔堂之微顿，转身看向身后的女孩。
“你有话要说。”
“你杀了这么多的生灵，就不怕夜半时分梦魇缠身？”
早在路悠悠来之前就听说了崔堂之大名，上任一年斩百妖于冰凌剑下。即便是路悠悠向来孤陋寡闻，也听说过这人的。
可就是这人，第一次入京，就被路悠悠遇上了。
前方的崔堂之听得此话，只是微微笑了笑，笑中冷意十足，倒是与他的雷霆手段绝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