烦忧

    朱门绮户人去楼空,冷清的不像话。

    苏蓁蓁已将府中下人的身契尽数归还遣散,宅邸不日也要变卖。苏府家财也已尽数充公,因而桌上的一粥一饭皆是她亲自下厨所做,粗茶淡饭不算华贵。

    她如今瞧着气色好了些,眉宇间的愁绪却更胜从前。

    江望在她身后,帮她将最后一道菜端上桌,苏蓁蓁声音轻柔:“手艺粗鄙,见谅。”

    黎鸢摇摇头:“是我等不请自来,多谢苏小姐招待。”

    苏蓁蓁拉开椅子坐下。周遭有些沉默,分明是处于关心和担忧前来苏府做客,可如今真的见到了苏蓁蓁,众人却又一时不知道能说些什么。

    无人想到,苦苦寻求得案子真相竟会是这样的结果。更无人能真正感同身受理解苏蓁蓁此刻心绪,因而除了无言陪伴,众人也不知还能做什么。

    江望仔细观察着苏蓁蓁的面色,又替她夹了几道她喜欢的菜。

    苏蓁蓁只点头微微扯了扯嘴角表示谢意。而后继续有些食不知味地嚼着嘴里的东西。

    “我出去透透气。”苏蓁蓁放下碗筷,

    余下三人对视一眼,默契的并未打扰苏蓁蓁,只帮着收拾了收拾桌上东西。一炷香后,黎鸢也捧着个白玉瓶子走出去。

    月色之下,屋顶上隐约坐着一个身影。黎鸢扯过梯子也跟着爬上去。

    她双手一撑坐在苏蓁蓁身旁,沉默看了她许久,又将手中白玉瓶递给苏蓁蓁

    “酒解忘忧,要不要试试?”

    黎鸢打开玉瓶塞口,浓烈的酒香便蔓延而上。苏蓁蓁犹豫看了一眼,还是抬手接过瓶子,她嗓音有些闷:“好。”

    黎鸢:“这酒有点烈,是一位医师为我酿得暖身酒。可能有些烧嗓子,你慢点喝。”

    苏蓁蓁抬起瓶子饮下一口,火辣的感觉顿时顺着嗓子烧到胃里,辣意灼得她思绪也带了几分混沌,逼出她眼角泪意。她轻咳一声,终于将憋了许久的话倾倒而出。

    她声音哽咽:“我在这苏府住了十九年。”

    “可近日我才发现,我竟一点都不了解这个家,”

    她先是又沉默许久,望着那明亮的月色,心间沉的几乎要将她整个人压垮,那是无论如何也解不开的心结。

    “宋小姐来见我时同我讲,她那个早夭的侄儿若能长到如今,该是和我一般大的年纪。”

    她垂眸看檐下偌大的府邸,隐隐流露的怀念不过片刻便被愧意驱散。

    “你看那棵树。我小时候经常坐在那儿纳凉。母亲说…那是她专门为我种得树。”

    “还有底下的秋千,那是父亲为我扎得。”

    可她如今却连看都不敢看,只要想起过往那些快乐回忆,她便忍不住想起遥远的另一处,一家三口家破人亡。而她也是罪魁祸首之一,享受着本不该属于她的一切。

    苏蓁蓁又猛地灌下一大口烈酒,呛出泪水来,她侧眸看向一旁的黎鸢,醉意上头,已有些失了理智,她想到什么便说什么。

    “黎姑娘,你也会如此吗?”

    黎鸢:…

    黎鸢沉默,短短两日,已经是第二人问她这个问题了。

    可苏蓁蓁同凌淮不同,她的神色太过痛苦,眼神太过迷茫,让她根本无法再次沉默逃避。

    于是她只缓缓点头:“…会”

    她声音轻的仿佛一吹即散:“苏小姐,我能理解你,但我们不一样。”

    黎鸢点到为止,不再多说。苏蓁蓁眼中的迷蒙也越来越浓,显然已经醉意上头。

    苏蓁蓁又遥遥望向远方,忽然想起那出自母亲之手的陈罪书。她咬唇低下头,沉闷的声音同泪珠一同落下。

    “你说…阿娘究竟想要什么。”

    黎鸢摇摇头,微微向后靠了些。她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于她而言,徐珠不过是一个有些自私的普通人。

    一面想要报复徐晋元,一面又害怕舞弊之事暴露,苏正则会受到牵连。于是只能在无数个日夜抚过那藏了罪证的地方,犹豫拉扯中自私的偷窃别人的人生。不过是一个有几分可怜之处,又为一己私欲不顾旁人的矛盾之人罢了。

    苏蓁蓁本也并未想要黎鸢回答自己,她也有些不顾形象的向后一靠,沉在过往思绪中。

    今夜是十五,月亮又圆又亮,让她猛地想起许多年前的一个中秋日。

    那日她带了三枚在寺庙求得愿签归家,一枚留给自己,剩下两枚给了父母。

    阿娘那日很高兴,认认真真的在愿签上写下自己的愿望。其实阿娘的字并不是很好看,可那日她写得格外工整。也因此,她格外好奇那日阿娘写了什么,于是凑过去非要看,却被母亲轻轻挡住:“看到了就不灵了。

    后来,令签挂在孔明灯上飞往天际,她睁眼看着那盏摇摇欲坠的孔明灯,勉强看清了那上面虔诚的一个字。

    “家。”

    她骤然回神,看着如今有些孤寂的府邸,一片难言的空旷让她心头多了几分悲凉,又忽然想起从前读那些才子佳人的话本,同父母闲聊时一番对话。

    她问父亲,和母亲是否就是像话本子里写的这般。

    苏正则唇角的笑真心实意,他并未当着苏蓁蓁的面说,却在苏蓁蓁走到门外时牵起徐珠的手。

    “那日贵府初见,卿如云间皎月。”

    想来爹娘以为自己听不见,却不曾想这番话被她一字不落听了去。

    她只调侃一笑,替他们将房门掩好。

    ……

    醉了的人思绪总是混乱不堪,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鬼使神差想起这些东西。黎鸢将苏蓁蓁手中的酒拿回来,看着她已经一片迷醉的双目,略有些担忧:“苏小姐,当心一会站不稳跌下去。”

    苏蓁蓁点点头:“嗯。”

    苏蓁蓁费力眨眨眼,眼中重新带了几分清明:“黎姑娘,若不嫌弃,此后请直接唤我蓁蓁吧。”

    黎鸢点点头:“好,礼尚往来,日后你唤我阿鸢便好。”

    苏蓁蓁轻轻点头,又长舒一口气,却怎么也舒不散心口郁结。她身影有些摇晃,蹭去眼角泪花。

    黎鸢微微扶住苏蓁蓁:“…我知你心中迷惘。”

    苏蓁蓁抬眼朝黎鸢看过来。

    黎鸢叹气:“我也说不出什么不知者无罪的话。”

    黎鸢说完这话,却陷入长长的沉默之中,她实在不知道她还能说什么。说如果她是宋熹,也会怨恨苏蓁蓁?说她知道苏蓁蓁此时愧疚矛盾,却又觉得此事无解?

    她只能又一次长叹一口气轻声开口: “也许你要用一生的时间来弥补,用一生的时间来愧疚。”

    她轻轻拍了拍苏蓁蓁的肩:“但无论如何,不要因为这份愧疚就否认自己得到的一切。”

    苏蓁蓁瞳孔愕然一缩,心头猛然被狠狠戳中了一下。黎鸢实在很一针见血,清晰的点明她心中最矛盾之处。

    她如今每日都在质问自己,她得到的一切都源于其余人的不幸,她配吗?

    就连江望来探望自己,她都会萌生出愧意和羞耻,她这样占用了别人的人生的人,怎配得到这样的关切?”

    可黎鸢却掰过她的脸,有些强硬的开口:“正如今日我安慰你,是因为你关心过我,温暖过我。所以我也会关心你。这不会因宋家的事改变。”

    她先从屋顶上爬下去,又仔细在地下帮苏蓁蓁扶好梯子,将她送回卧房。

    卧房前,她放开苏蓁蓁的肩膀,温柔的替她拂去肩上沾染的尘土。

    黎鸢:“世事难辩,莫太过自苦。”

    “与其自苦,倒不如弥补。”

    苏蓁蓁眼眶一热:“…多谢你。”

    黎鸢不再多说,为她关好房门独自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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