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苏蓁蓁送回卧房后,黎鸢轻轻转身。
庭院太过寂静,安静地让人心头发慌,黎鸢朝厅堂而去。厅堂的灯火还亮着,隐约能瞧见江望和凌淮闲聊的身影。
合着的门扉上模糊而隐约地印着两人修长的身影,黎鸢的目光在凌淮的影子上的停留片刻,她伸出手,正要推开门。
“澄意,黎姑娘聪慧漂亮,成婚前你同我说不想娶,那如今呢?我看她同你倒还真挺般配的。”
江望想来也喝了些酒,如今有了几分醉意,说话时候声音也大了几分。黎鸢原本正要推开门的手鬼使神差地停住,她犹豫了一下,却觉得听人墙角似乎不太好,于是手上略一施力正要推门而入,却听见另一道冷淡的声音。
凌淮皱眉:“我以为你早知道,我绝不会喜欢她。”
黎鸢手一顿,原本迈开的步子又收了回去。
江望讪笑一声:“哈。我就是随口一提,随口一提。”
凌淮眼眸低垂:“她说话半真半假难以捉摸,为人亦是多谋狡诈,我看不懂她。”
再往后的话,凌淮特意小声凑近了江望,应是害怕隔墙有耳有人听见,他很是谨慎的耳语。以至于门外的黎鸢也没能听清。
“此桩案子,我有意试探。刻意让放手让黎鸢查许多东西。她实在聪明,亦善于蛊惑人心。我不知她有何目的,便在她提出去大理寺时顺势同意,又暗示她重要之物在西堂,以此试探。可她却无动于衷。”
说完这话,凌淮又恢复正常音量,同江望继续闲聊起来。
江望挠挠头:“我瞧着人家对蓁蓁和对你都挺真诚啊。”
周遭冷寂,不知何处而来的风吹灭炭火,寒气令人瑟缩。
凌淮手掌握紧了些许:“她父亲是黎清风。”
凌淮:“你可还记得我刚中榜那年外任青州?”
江望点点头:“自然。”
“青州地势高矮不一,河流湍急,那年…曾发过一场水患。“
凌淮眼眶隐隐发红:“堤坝崩决,死伤无数。”
那是他为官生涯的起点,他在青州时铁面无私,不惧强权,为百姓审了许多案子,深得百姓爱戴。
一开始,不少人因他平日话不多,在堂上又总是一副凶巴巴的神色不敢接近,时间久了才渐渐熟络。为表谢意,百姓明里暗里为他做了不少事。
夏日集市上卖东西的老翁,私下里见着他总要送他些冰品,衙门里侍卫的母亲见他衣裳破了口子,总替他缝补一二。见他审过一次案子的城门幼子,此后常在街上扮演他,穿着一身像模像样的小衣服,找块石子在地上胡乱一拍:“堂下何人?有何冤屈?”
…
后来,黄河决堤。老翁年迈体弱被活活淹死,阿婶的儿子参与修筑堤坝,被判了修筑不力之罪,在牢里关了足足三年。幼子的父母皆命丧水患,此后只能寄住在慈幼院之中。
凌淮手背青筋暴起,声音哽咽:“你可知为何那堤坝会崩绝?”
门外,黎鸢的指尖骤然一缩。
凌淮含恨咬牙:“是黎清风,和底下无数贪官层层盘剥,一点一点,一点一点的剥削干净了青州百姓的救命钱。”
凌淮说完此话后久久不发一言,江望垂首:“抱歉,是我言错。”
凌淮面露嘲色:“你说黎鸢真诚,可当初在朝堂上,她父亲不也是披着一张人皮,满口家国大义、满心百姓社稷?”
“恶鬼不会告诉你她是鬼,只会披上一层人的衣裳,他们贪婪、自私,伪装、欺瞒。”
凌淮深吸一口气:“黎清风如此,他养出来的女儿必然也不简单。”他冷笑一声:“父亲已然沦为罪臣,她却能凭对圣上的救命之恩从死局中杀出生路,又怎会简单?”
江望点头不语。
凌淮又沉声补充:“何况就算我方才所说只是无端猜测,可她父亲贪来的东西,你敢说她便没有受过吗?”
“万钟不辨礼义而受之。她身为黎清风的女儿,我又岂会谅解,更遑论喜欢?”
江望:“…那如果她的确不知晓黎清风所为之事呢?”
凌淮沉默垂首,思及昨日他问黎鸢“你心中可有愧疚?“之时,少女刻意回避的态度,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江望问题。他最终只是坚定而迟缓的摇摇头,又重复了一遍:”我…我不会喜欢她。”
江望注视凌淮,一时有些分不清这话是凌淮在回答自己的问题,还是他在自言自语?
于是江望只点点头:“我知道了,此后我不会再提此事。”
他站起身将屋中不知什么时候灭了的炭火又重新点燃,驱散了屋中的丝丝浸骨寒意。一门之隔的屋外却仍旧冷的刺骨。
黎鸢面无表情拢了拢衣裳,一双多情目中褪去惯有的三分亲和笑意,只淡淡垂眸不语。
她只站在月光下,被月光勾勒出精美的面孔,映出孤寂而纤长的影子。
原本便苍白的面色和过于瘦弱的身体少了平日惯有的鲜活表情便更显得脆弱了几分,眼中看不清神色,只让人无端觉得疏离,仿佛与周遭一切有些格格不入。
她安静转身,走回风雪。
凌淮说的一点没错,她想。
他评价的很对,她本就是多谋狡诈之人;不被黎清风之事牵连,也却不仅仅只是自己救了圣上一命这么简单。
黎鸢轻嘲,倒是不愧他大理寺少卿的职位,果真慧眼如炬。
可他只说错了一件事。他说她说话半真半假,令人难以捉摸。
她对凌淮,一句谎话都没有说过。诚然,她可能有所隐瞒,但说出口的话却句句属实。毕竟只有实话才能让这位敏锐的少卿大人找不到破绽。
她孤身前行,又回头看了眼苏府的牌匾。
这处宅邸马上便要被变卖,苏府的案子也终是告一段落。将近半月的时间,终于让这桩案子水落石出。思及牢中的宋熹和如今的苏蓁蓁,她又长叹一口气出来。
人世间的诸多事情都很难说个分明,譬如宋熹从前终日被仇恨裹挟,可如今她真的复仇了,却也早已亲族离散,覆水难收。譬如苏蓁蓁其实什么也没错,却又早在出生的那一刻就早已身染罪孽,注定终生愧悔。
可无论如何,恩怨已了,正如这个冬日也即将过去。
冰雪消融,街角枯木生出两三枝微不可见的新芽。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