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

    第六章

    次日是孟家小辈去给祖母请安的日子。

    孟家这一辈有四个孩子,大房两个女儿,孟祈和孟茴,二房一儿一女,孟无越和孟知了,因为老夫人不喜闹的缘故,两房夫人的请安就免了,只在月初和十五见一次。

    孟茴今日起得早,她到正屋的时候,孟无越喝孟知了都还没来。

    “二姑娘今日来得这般早?”刘婆子正兑了热水回正屋,见到她不掩意外。

    孟茴笑着应:“对,祖母呢?”

    “在里头呢,刚醒。”刘婆子带着孟茴进屋,“二姑娘是在这等着吗,老夫人估摸还要小半个时辰。”

    “可以进去吗?”

    孟茴心里清楚,以前她与家中人并不亲厚。

    十四岁那年生辰。

    晚上,祖母遣婆子来邀她去正屋用膳,向她说生辰快乐。

    孟茴躲在暖阁,当听不见外面婆子的声音,只让孟祈去说她不在。

    婆子大概等了半个时辰,铩羽而归,连孟茴面都没见到。

    当时的孟茴觉得她的拒绝体面又妥帖,现在想起来,完全伤了一个老人孺慕的心。

    刘婆子先迟疑,像是在判断:“我去问下老夫人,她可能还在梳妆。”

    孟茴说好。

    她在外面等了片刻,见另一个婆子出来,唤她进去。

    孟茴道了谢,跟着走进内室。

    老夫人姓郑,她头上簪着珠翠,嘴唇两边拉着很深很深的八字纹,常年不苟言笑的缘故,脸颊眼周皮肤规整平滑,看着就让人心生畏惧。

    不过洪婆子比她凶多了,孟茴很和煦地笑了一下说:“孙女请祖母安。”

    郑老夫人对着镜子掀起眼:“什么事?”她声音微微拖长,很压迫的语气。

    但孟茴知晓,祖母是个外冷内热的性格。

    所以她坦然地走到郑老夫人身侧站立,笑说:“想见祖母,所以早来了。”

    孟茴话落,屋子里侍候的婆子婢子都偷偷往这觑,觉得奇。

    可不是奇,二姑娘向来是不爱说话,和人不亲热的,几次三番,连她们都觉得心寒,今日居然主动来找了老夫人,还说是想见老夫人。

    当真是太阳打了西边出来。

    郑老夫人面不改色,伸手扶了扶鬓发,淡淡乜了婆子一眼:“发髻歪了。”

    婆子道:“诶,奴给老夫人重挽。”

    孟茴顺手浮开婆子要覆上去的手,温声:“我来吧。”

    婆子先看了老夫人一眼,见她已经闭眼假寐,知晓是默认了,便安静地退到一边。

    孟茴熟练地找到一缕被簪偏的发,发钗一取,轻而易举垂落了一半的头发,井然有序地将重新挽上。

    她挽得细致,连祖母什么时候睁眼的都不知道。

    “你什么时候会挽发了?”郑老夫人年轻时受封三品诰命,宫里宫外梳头婢见了不少,一眼就知道,孟茴梳头的手艺虽不及那些个人,但称得上不错了。

    “我记得你娘说你女工都学得不太好。”

    当然不好,这些都是嫁入国公府后,伺候何夫人和老夫人学的,挽得稍偏半寸,便是罚跪罚女戒。

    但都是过去了。

    孟茴宽和地笑笑:“和婆子学的。”

    郑老夫人掀了眼皮,也不知信还是没信。

    梳完头理完妆,已经是半个时辰后了,时辰将好。

    /

    孟知了和孟无越早便到了。

    “孟茴怎么还不来。”孟知了说。

    “她不来不是正好?看着心烦。”孟无越漫不经心地应着,手不自觉的反复揉搓几下指腹。

    孟知了一眼就知他烟瘾犯了:“你别在这里抽大烟,被祖母知晓,有你好看——”她说完话音一转,“她昨日才去了国公府,今日为何不来?”

    “你想看见她?阴阴翳翳的,看着人就心情不爽。”孟无越烟瘾大,为了不叫祖母闻见味,晨起到现在还没抽过,浑身闷燥得紧,“啧,赶紧结束,她不来正好,不然说个没完没了。”

    外面没有婆子侍奉,所以两人说得肆无忌惮。

    他们又聊了几句书院的事,就听见屏风内传来几道行径动静,便各自止了声。

    孟无越一抬头,就见一道湖蓝人影,行不踏错地跟在祖母身边,她很安静,浓黛色的眉雾霭轻远,眉骨挺拔秀气……

    艳得惊人。

    他有一瞬的错愕,浑身因为犯烟瘾而止不住的闷燥都停了。

    ……孟茴,什么时候这么好看了?

    孟茴没看前面二房兄妹二人,她半敛着眼,扶着郑老夫人在主位上坐下,然后弯着眼,半是笑地问:“祖母,我可以坐你身边吗?”

    郑老夫人神色未动:“你想坐就坐。”

    “祖母,这不合规矩吧。”

    孟茴含着笑,温和地看了孟知了一眼。

    这是她三堂妹。

    若说徐慕好是小孩子心性,那孟知了就是坏、恶。

    徐慕好会踩死十只蚂蚁,但不会欺负一只狸奴,孟知了不一样,惹得她不爽利的狸奴,即便养了再多年,她也会毫不留情拔光它的爪子,扔出去自生自灭。

    孟知了自幼就喜欢和孟茴比个高低,后来孟茴父亲去世,比个高低,就变成要踩在她头上。

    所以现在看到她和祖母在一块,孟知了意料之中地忍不住。

    “哪里不合规矩?”郑老夫人淡声反问,“你若愿意,你也能来坐。”

    孟知了一噎,她当然不想去坐,她只是看不得孟茴比她强而已。

    但她胜在八面玲珑,轻易便重新揭一个新话题:“真是得罪……孙女不是针对二姐姐,只是担心……”

    “担心什么?”郑老夫人视线一滑,轻飘飘压在孟知了身上。

    孟知了柔柔弱弱将过错往自己身上揽:“这话孙女原不该说……只是下人们口中是个不把门的,说话乌七八糟……孙女难免听了一些……就格外忧心二姐姐。”

    孟茴脑袋轻轻一歪,猫眼似的瞳里流出半分不解。

    她当真是不解。

    因为前世徐闻听并未出现,那场会面不欢而散的缘故,今日这场请安,是被祖母免了的,因此没有孟知了这一出。

    加之,她的确不知道,她有什么让孟知了忧心的。

    “说话就说话,不要遮遮掩掩。”郑老夫人道。

    孟无越扬着下巴,作壁上观看着这出戏,视线在孟茴身上分毫未移。

    孟知了应是,便道:“是昨日,姐姐从国公府回来,原、原是好的……但,但门房看见,车里的是个男人……”

    她话音被郑老夫人喊停,随即就见郑老夫人挥退屋中下人,才轻微颔首,让孟知了继续说。

    孟知了声音轻软:“但却不是小公爷……”

    屋里其余三人好一阵静默。

    直到这个时候,孟茴才反应过来,孟知了是在对她发难,用昨日她乘了徐季柏车驾的由头。

    孟茴觉得好笑,起身作势要解释,却见祖母随意一抬手,示意她坐回去。

    郑老夫人看着孟知了,这张和二儿媳如出一辙的漂亮面孔,缓缓沉声:“家规有言,不可背后言人是非、不可随意揣测他人、不可轻言未名之罪。”

    孟徐两家世交绝不假,家规都是徐老一条一条写的,拓了块板送给孟家,一代两代也这么传下了。

    孟知了慌张地下意识分辨:“可、可是……”

    郑老夫人轻轻按了一下眉心:“你莫不是当我老了瞎了聋了,万事不知了?孟茴,你告诉她,昨日车上的人是谁。”

    孟茴说:“回祖母,是三爷。”

    孟知了错愕:“怎么可能……”

    京中人人皆知三爷喜洁,就连公主因马车损坏,想搭乘他的车驾回宫,都被拒绝,怎么可能让孟茴乘他的车驾?

    坐在一旁抽身事外的孟无越一哂,将僵停悬在孟茴腰身上的视线收回,总算看清今日这场戏的胜负。

    若是其余人,孟知了大可继续辩驳,女子和外男同乘一车,再怎么有理有据都是无礼难听,可偏偏那人是徐季柏。

    什么流言蜚语能在这个人身上停留半分?

    孟无越伸手按在孟知了的肩膀上,让她坐下,自己起身向老夫人告罪:“祖母,今日是知了过错,随意言堂姐、三爷是非,回去之后我定亲自罚知了,向堂妹赔罪。”

    郑老夫人今日因为孙女亲近,而难得的欢喜早就散的一干二净,没了再多言的兴致。

    她随意一摆手:“都散了吧,谁都别跟来。”

    说罢起身,进了内室。

    孟茴和孟知了对视半晌,忽地抬手将鬓边碎发别到耳后,月白蓝宽袖随着动作顺势往下一掉,露出手腕上一只水蓝色细圆通透的镯子。

    镯子斜斜卡在手腕突出的那块骨节上,被莹白的皮肤衬得没有半分杂质。

    孟茴对二人微微一笑,径直离开正屋。

    /

    “哥!你怎么帮着孟茴啊!”

    回去的路上,孟知了不满地抱怨。

    孟无越一挑眉:“那我说什么?”

    孟知了卡壳。

    “那可是徐季柏,你倒说说,我说什么能救你?”孟无越半是玩笑半是嘲讽地说,“八分把握都没有,就敢拿到祖母面前去说道,你当祖母是傻子么?”

    孟知了不服气,也不知道听没听进。

    她就是不高兴,什么好的都是孟茴的,和小公爷的亲事,祖母连商量都没商量,就指给了孟茴,那两棍子下去打不出个三两的闷葫芦有什么好的?

    好一会,孟无越从婢子手中接过咽碟,放到嘴边眯着眼重重吸了一口,半晌吐出薄薄的烟,“暂时别招惹她。”

    两人短暂无话。

    临进院前,孟知了忽的站定,嫣然一笑道:“哥,孟茴那镯子真好看。”

    /

    孟茴出去后没看到春和,其余婢子也只说去了前厅,便没再多留,回了沁心园。

    这时候孟母已经醒了。

    孟茴走进去,唤了人:“阿娘可用膳了?”

    她边问边取下镯子,放在寻常搁首饰的抽屉里,一拉开抽屉便能看见。

    “还没,在等你。”孟母起身,去小厨房里拿了温着的早膳来,在桌上布好,待二人落座后才问,“今日见老夫人,一切都好吧?”

    孟茴觉得孟知了那点事不算多大,她也不想让阿娘忧心,就只捡了和祖母的好说了几句。

    孟母宽心:“那就好……多喝些奶,长身子。”她推过一杯温好的奶,到孟茴手边。

    “……阿娘,十七岁不长身子了。”孟茴无奈接过,喝了一口,然后问,“姐姐什么时候回来啊,我好久没见她了。”

    “哪有很久,你小侄半月前百日,你姐姐才回来了一趟。”孟母笑话她还和小时候一样黏姐姐,说完又给她算起日子,“下个月徐老太爷生辰,你姐姐应该还要回来。”

    “……小侄子和老太爷席面就隔一个多月啊,那姐姐还不如就留在京城呢。”孟茴嘟囔几句,打算先去给姐姐写封信。

    两人又说了几句,消失良久的春和忽然跑进来,怀里还抱了一块包袱。

    孟母回头,先问:“去哪了?可用早膳了,一块吃些?”说完又问:“这是什么?”

    “去拿这个了,吃了点茶,是小公爷遣人来送小姐的歉礼,给昨日迟来的事道歉呢。”春和一个一个问题应着,走上来将包得严严实实的歉礼放到桌上。

    孟茴夹菜的筷子悬停住,她看着忽如其来的东西,面色有些无所适从的恍惚。

    她都忘了,这个时候她和徐闻听的关系,还称得上一句不错。

    孟母倒是闻言,看了一眼就半打趣地笑:“他倒是惯是喜欢送些小东西哄姑娘家。”

    “小公爷还说,昨日是他不对,后日早晨一定准时来接小姐。”春和喜气洋洋地应和。

    她打心眼觉得,小公爷和小姐虽然偶有龃龉,但第二日一定会重归于好,这就是天生一对嘛!

    孟母蹙眉:“后日?”

    她不解地看向孟茴。

    孟茴这才想起,进香的事还告知阿娘,于是道:“是国公府进香。”

    “小公爷还是何夫人邀的?”

    “是三爷。”

    孟母沉吟片刻:“既是三爷说的,那就去吧。”没忍住又叮嘱一句,“你与小公爷,到底没有正式下聘礼换庚帖,虽两家说是那么说,但还是注意着避些嫌。”

    “嗯,我会一直跟春和在一块的。”

    孟茴头疼地说完,抬手搓了搓脸,心说徐季柏突然发什么热心肠,他们家进香到底关她什么事啊!

    好烦!

    孟茴苦恼地喝完最后一口奶,看也不想看那所谓歉礼一眼,说:“放库房去吧。”

    比起进香,有一件更重要的事在前面。

    她要给姐姐写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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