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香

    第七章

    孟茴吃过早饭,就去了小书房。

    小书房以前是她和姐姐共用的,朝南的一面被她的画具摆得满满当当,朝北的一面都是姐姐平日爱看的书。

    孟茴揉揉眼睛,走到姐姐的桌几边,翻找出宣纸笔墨,跪坐下准备给姐姐写信。

    但墨刚磨好,她一时却不知道说什么。

    她姐姐叫孟祈,三个月前嫁去承德陈千户家。

    孟茴记得这桩婚事,是二伯谈下给孟家几个女儿,最后不知怎么落到孟祈身上。

    其实说坏也不坏,陈家家底也还算殷实,除了官位外,家中还有十余亩农田,叫孟祈一个孤女嫁过去,也不算亏待。

    孟茴前世见过姐夫一回,就是徐老太爷生辰的那次,是个糙的,不细心,一口一个娘子喊,拉着孟祈就亲。

    孟祈有时候嫌他烦,或者孟茴在,觉得不好意思,就拿手去推拒,结果那姐夫拉着手也接着亲!

    想到这里,孟茴有点沉默。

    好糙的人啊,照顾得好姐姐么?若是再重生早一点点,肯定不叫姐姐嫁给他。

    所以后来那姐夫参军的时候,孟茴也没太意外,可没料到他死了。

    才一个月,他就死在数支流箭下。

    之后孟祈的婆母,责怪孟祈这么久都没怀孕,克死了亲爹又克死她儿子,还害得他们家绝后,月月磋磨下,没多久孟祈就亡故了。

    孟茴不明白,这么好的两个人,为什么会落得这般下场。

    ……

    孟茴拿着小狼毫,悬笔半晌,也不知从何落笔。

    孟茴认真思考前世给孟祈写的信……好像大多都是她一个人的叽叽咕咕?

    比如:我前日和徐闻听吵架了,他是不是不喜欢我,为什么他先给别人递茶……

    比如:阿姐你最近过得好不好?我攒了一点体己钱,你收着,别叫你婆母知晓。

    或者什么内容都没有,只写:阿姐阿姐,想你想你。

    ……

    孟茴摇摇头,决定先将自己打算解亲事的打算和姐姐说,姐姐自小就比她聪明成熟,她想先求得姐姐的意见,也省得叫阿娘担忧。

    她提笔,将笔尖吸饱墨,在砚台剐蹭余墨后,落笔:

    阿姐,前些日子国公府来商议了亲事,但感觉我和徐闻听并不是特别相熟……对了,下月徐老爷子生辰,你什么时候启程回京?

    孟茴停顿一下,刚想搁下的笔又提起来,补一句:姐夫来吗?

    她想救姐姐,那姐夫就至关重要。

    可不能再死了。孟茴心说。

    她写完最后一个字,拿起纸将墨渍吹干,再细细叠起来装进信封,拿火漆盖上烤干,拿给春和。

    “送承德去。”孟茴交代,“一定要送到姐姐手上呀。”

    “知道啦,都送很多次了。”春和打趣说完,接过信便去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孟茴倚墙站了半晌,自嘲笑笑,倒是她与姐姐天人两隔久了,将春和觉得自然而然的事忘了干干净净。

    *****

    进香那日,孟茴烦闷地赖床不肯起,把脸埋在枕头底下,任春和怎么叫,就是打定主意不吭声。

    直到门房传话,说小公爷已经到了,孟茴这才不得不爬起来,直面这个惨淡的世界。

    “……”

    孟茴坐在铜镜前,苦恼地叹了口气。

    真是吃药吃惯了,居然忘了身子好是什么感觉了,这两日敞着被子睡了整夜,身子居然依旧强健得可怕!

    前世那些时日,莫说敞着被子睡,即便是初夏忘了披件薄披风,也会受凉感冒。

    她闷闷地替自己挽了个鬟髻,一点都没心思簪多余的首饰。

    这时候她又不免怨起徐季柏来,做什么突然管闲事,节外生枝。

    “姑娘,门房说小公爷已经在等您了。”春和从外面进来,手上端着一盘小点心,“吃点垫垫,不然待会又该饿肚子了。”

    孟茴揉了揉脸颊:“不吃了,不饿。”

    说完,她又拉开抽屉,确认那只镯子摆在一个不算隐蔽的地方后,才起身、关抽屉:“走吧。”

    ……

    两人到门口时,徐闻听已经到了,纵马打在车队最前。

    他生得高,约八尺,坐在马上踩着马镫时,大腿和膝盖会呈现一个很放松的角度,显得整个人混着一种舒展的少年气。

    此时他马边站着一个女子,一身藕色罗裙。

    “国公府还有进香的习惯呢,我以前都不知道。”孟知了仰着头看向徐闻听,银色耳坠随着说话,一晃一晃。

    徐闻听将缰绳在手心绕了两圈,无不可地嗯了声。

    孟知了抿着淡粉色的唇笑:“小公爷可要吃茶?现在这个日头有些晒。”

    “不用。”徐闻听眉头稍皱,一转眼看见站在远处的孟茴,便是扬唇一笑:“怎么还不过来?每次等你都很久。”

    孟茴很轻地眯了一下眼。

    前世婚后的生活磋磨她太久,久到她都忘了,喜欢徐闻听的初衷。

    孟茴从小是个性子软的,被欺负了就喜欢找姐姐。

    但是徐闻听和她是两种人。

    那是十二岁的秋天。

    孟府一家人去城外玩儿,陈吟生了病,就由姐姐带着她。

    但那个时候的姐姐也不过十四岁,能挑什么大梁?

    下山的时候,因为路况复杂,孟茴就和她们走散了。

    那时候是秋天,天黑得早,孟茴就躲在一个石头后面哭。

    因为她觉得,山里有精怪,躲在石头后面,精怪就找不到她了。

    直到半夜。

    火光乍起。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在孟茴身边响起,她迷迷糊糊睁开眼,就见十三岁的徐闻听,骑在一匹马上,一手拿着火把,一手扯着缰绳。

    见她醒来就劈头盖脸骂:“为什么不求救!你知不知道你姐姐急疯了!”

    孟茴后知后觉才意识到得救,顿时大哭出声。

    最后她是坐着徐闻听的马,被徐闻听带回孟府的。

    如他所说,姐姐一张白净的脸哭得乱七八糟,见到她就扑上来,再不敢私下带她出门。

    ……

    孟茴从思绪抽离,她走上前:“我又没让你来。”

    “不一般都是我接?”徐闻听随口回,抬手让马夫放下马凳,“走吧,小叔他们已经去了。”

    孟茴上马车的动作一顿,浓黛色的眉头轻轻一蹙,外扬的眼睫也随着面部肌理改变,而变得略微平直,面上就呈现一种,疑惑的懵懂。

    重点是懵懂。

    徐闻听自上而下地看着孟茴,停顿好一会。

    他自觉对孟茴没有情谊,但孟茴了无心机,即便他待女子不耐,也愿意多分一点耐心给她。

    而且她还是孟祈的妹妹。

    “叔叔也在?”孟茴疑惑地问。

    徐闻听说:“嗯,父亲和二叔忙碌,就小叔带我们一块。”

    孟茴了然,躬身上车。

    从头到尾,两人都没有理站在一旁的孟知了一句。

    接到了孟茴,徐闻听便一拉缰绳要走,直到这时,他才想起旁边还有一个人。

    孟知了就是想跟着一块去进香,好能和身世卓绝的小公爷说上三两句话。

    她哪里不如孟茴呢,明明都是孟家的女儿,谁都能是那个婚约的对象,为什么只能是孟茴?

    她自问容貌才情都不逊于孟茴,凭什么国公府一个两个都围着她转?

    孟知了感受到徐闻听的视线,又弯起一份甜腻的笑。

    但还没等她开口,就见徐闻听轻一颔首:“你自便。”

    随即一扯缰绳,带着马车离开。

    嚣张又目中无人。

    孟知了笑容僵住。

    马车从面前缓慢驶过,透过小轩窗,她对上孟茴那张,浓艳倦怠的脸。

    很轻、很轻地看了她一眼。

    /

    不言寺在城外山间,从孟府到那,驶马车莫约一个时辰。

    等三人到时,国公府众人已经在候着了。

    孟茴下车时,一抬眼,便对上徐季柏淡漠的视线。

    他穿着一身绛紫色官袍,似是从宫中出来,便直接赶到这来了,一双白手套紧紧扣在内衬,浑身只露出下颌到衣领的三指宽皮肤。

    但那视线只停留了一瞬。

    大抵不能叫停留,只是碰巧对上。

    孟茴移开目光,环视一圈。

    诚如徐闻听所说,大房二房的两位叔叔都没来,只来了何夫人和二夫人还有徐季柏徐闻听。

    连徐慕好都没见人。

    问了才知道,上次被三爷关了禁闭,即便今日进香,也不准二夫人将人放出来,现在还在房中锁着抄家规。

    “既来了,那便走。”徐季柏淡漠开了口,视线在立刻就径直往前走的徐闻听身上停了半晌,暗含警告。

    徐闻听脚一顿,退到孟茴身前,那道视线这才收回。

    孟茴看着走来的徐闻听,无声往后落了三步,拉远距离。

    “他们说,那天是小叔送你回去的。”徐闻听头也不回问,自然也没发现,刚才和他勉强并肩的孟茴,已经落到身后几尺远了。

    孟茴正出神,反应了一下才想起来,他指的是的是前两天徐季柏那事。

    “嗯。”她应。

    徐闻听随意一笑:“他倒是待你,比待我们还好。”

    孟茴不明所以,疑惑地看他一眼,“没有吧,不熟。”

    “行吧,娘让我们去求个姻缘牌。”徐闻听不太耐烦地说,说完不等孟茴回话,又自顾自烦闷捋了一把头发,“啧,无趣。”

    孟茴了然笑笑。

    徐季柏走在最前,似是而非地往后随意望了一眼。

    收回。

    他送了两位夫人进祈福殿,因着避嫂嫂嫌,便自己站在殿外,没有进去的意思。

    片刻,小五解了绣春刀,大步走过来:“三爷,陛下传了口谕。”

    徐季柏轻掀眼皮。

    小五四下扫了一眼,压低声音道:“阁老说,陛下的意思是,岭南那边可能要改制。”

    徐季柏眼神微动,还没说什么,里头就传来声音。

    他抬眼望去。

    就见何夫人手里拿了支签文,语气熟络地邀他:“三爷,抽支签文试试啊……这是宫里有事?”

    徐季柏无甚兴趣地收回视线,淡漠吐字:“嗯,不必。”而后收回视线对小五说:“先搁置,晚些我进宫,文渊阁再议。”

    小五应声离开。

    见他们事像似论完了,何夫人便继而笑道:“就当抽个彩头,来都来了。”

    二夫人也应和跟着劝,说讨个吉利。

    徐季柏很少真的拂别人面子,尤其对待长辈和女子。

    一如此时,他静默地站了一会后,负手走进神殿。

    签筒在桌上,何夫人身边,后面是一尊金塑佛身。

    徐季柏走上前,倾身拿起签筒,上下一晃。

    哒。

    一支签跳出签桶,摔在桌几上。

    徐季柏垂眸,不甚在意地拿起,却见上面用簪花小楷端正写——

    逾东家墙而搂其处子,则得妻。不搂,则不得妻。①

    徐季柏指腹在签文背面捻了又捻,隔着手套,他感受不到这支签文的木质纹理。

    他脑中浮现出那日在车上,因为他随口替徐闻听的一句找补,即刻欣喜起来的小孩。

    她那么爱他。

    在金身佛身下,徐季柏自觉满心溢出的腌臜嫉妒渎了佛。

    “是什么?”

    何夫人的声音从后传来。

    徐季柏袖袍一抖,回神,将签文收入袖中。

    曲指折断了签文,眼眸轻抬,随口道:“妄语罢了,不足为道。”

    “我出去等你们。”徐季柏转身离开大殿,走出一段路后,才随手把签文扔到一片高高的草丛里,眼也未抬,踩踏离去。

    直到这时,亵佛的愧感才稍散三分。

    可他自幼过目不忘,一本论语,看一遍就倒背如流。

    那支签文丢了,但签文没有。

    一句“逾东家墙而搂其处子,则得妻。不搂,则不得妻”的,像是某种求而不得的执念、寻不到梅子的军|旅,几乎侵占了他满心的思绪。

    他抬眼。

    前方是姻缘树,树下站着一高一低两道身影。

    徐闻听半倚在树干上,似笑非笑看着孟茴笑。

    徐季柏面无表情。

    如果他清醒,他应该立刻离开,不打扰侄子和他的未婚妻。

    可他偏偏动弹不得,凭借一颗不大不小的树肆意窥视。

    窥视孟茴对徐闻听的爱。

    /

    “不准的吧。”孟茴手上拿着一根长长的丝绦,眉毛半皱不皱。

    徐闻听抬手接过丝绦,拿起毛笔随意沾了一点墨。

    下笔。

    悬停。

    他思考一下,不知道写什么,于是玩味笑:“姻缘树,一般都写什么?百年好合吗,好俗。”

    孟茴说你也可以写长命百岁。

    于是徐闻听真的写了长命百岁。

    国公府对族人才学教导严格,但徐闻听是个例外。

    他喜欢习武,一手字不能说像够狗爬,但也绝不像个字。

    徐闻听笑说:“等会就算娘问起来,拿出给她看,她也挑不出错。”

    可不是挑不出错,都不知道写的是长命百岁还是生辰安康还是百年好合,谁能挑错?

    孟茴笑了一下。

    前世的徐闻听也是这样,待她当妹妹、未婚妻,但不会多余谈论感情。

    但孟茴前世不理解,她对待微妙情感很钝,只敏感自己在意的点。

    所以她很莽撞地将这些归咎于爱,直到东窗事发覆水难收,她才知道,她以为的永远只是她以为。

    但现在的孟茴只为此庆幸。

    好在徐闻听没像话本里写的那样,处心积虑演一些令人作呕的深情戏码,让她能够安心盘算,如何与徐闻听解除这段婚姻。

    所以孟茴懒于搭理徐闻听,随便一转眼,见到了不远处站立的徐季柏。

    玄身鹤立,孤寂得出奇。

    孟茴稍怔,他怎么在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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