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白手套,绯红官袍。
这很难不让孟茴想到,以前的某件事。
有一回孟茴和徐闻听吵架了,具体是因为什么她记不清。
在国公府的院子里,徐闻听不耐地抓了把头发,转身便要走。
结果迎面撞上刚回府的徐季柏。
湖蓝官袍,月白发带,白色手套,和现在没什么分别。
他半垂着眼看徐闻听,片刻移开:“跟着。”
他对徐闻听说,然后把他带到孟茴面前。
当时的孟茴眼眶包着泪,一抽一抽,还听见徐闻听不耐地啧了一声:“你怎么还在哭。”
孟茴更委屈了,但真的不敢将眼泪掉下来。
“道歉。”徐季柏说。
徐闻听不可思议:“小叔!我根本……”
“道歉。”徐季柏平静地重复。
“她和李二那缺根筋的合不来,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带她去还做错了?”
“是。”徐季柏视线平直落在徐闻听身上,语气毫不偏倚,“你不问她的意见擅自做主,这是一;不理解妹妹责备妹妹,这是二;做错事不懂反思,这是三。”
他稍稍抬起眼:“现在道歉,徐闻听。”
徐闻听哑口无言,好半天才不算情愿地道了歉。
孟茴不敢说话,她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可心头委屈还是像沸腾水,一点一点试探锅盖的高度。
然后她听徐季柏说:“孟茴,你原谅吗。”
孟茴愣愣抬头,没料到他会问她。
她迟疑问:“如果不愿意的话……”
“那就你随意处罚。”徐季柏语气平淡,好似只在说今夜吃什么。
“诶,挂在哪?”
少年微扬的声线,和记忆里寒平的声音割开。
孟茴思绪收回,回过身,用手挡在眉骨处遮光,这才半眯着眼看见徐闻听不知从哪找了个梯子。
“都行。”孟茴说完,又想到丝绦上不是百年好合,是长命百岁,遂然改口:“高一点。”
万一月老保姻缘腻了,换着保一保呢。
被指使的徐闻听好脾气地笑了笑,顺从地往高爬了几阶,边够更高的枝边笑道:“你倒会使唤人。”
孟茴移开了视线,但徐季柏没有。
她侧着身,在和徐闻听说话,腰很薄,薄得只有一掌宽,皮肤被晒得微微发红,恬静专注。
就好像,眼里只装得下徐闻听一个人。
“三爷在看什么?”
徐季柏未曾收回的视线被登时昭告,他平静地移开视线:“闻听。”
何夫人顺着视线望过去,便笑开了:“现在小孩子倒是感情好呢。”
二夫人也笑着应和:“可不是,一个百年好合都挂这么高,到时候成婚可不得跑到宫里头扔炮仗。”
大抵是对壁人在前,长辈之间气氛就不免多了几分味道。
何夫人揶揄地说:“三爷什么时候找一个才好,支起三房,添些门楣。”
徐季柏客气地轻一颔首:“大嫂,我并无此意。”
他这话说得很体面了,何夫人先怔一下,才配合地笑笑道:“京中贵女众多,倒是慢些挑也好。”然后令起了个话头,“倒时候阿闻和蒙蒙的婚事,三爷来证婚才好。”
“三爷赏脸,那真是天大的喜头了。”
几人又随意聊了几句,孟茴和徐闻听便往这边来了。
徐闻听在拿着一方帕子擦手,把嫩芽绿的帕子蹭得灰黑一片。
徐季柏只看了一眼就收回视线,没多停留半分。
“喏,还你。”徐闻听稍凑过去,与孟茴耳语。
孟茴分了半分视线在乌糟一团的帕子上,上面精致的绣活已经看不出原本的图样。
她毫不掩饰地偏了偏头:“不要了。”
“嫌弃我?”徐闻听半开玩笑地扬声。
“你最少应该洗干净再还给我。”孟茴说。
徐闻听了然一笑,将帕子塞进衣襟,也不知会不会再洗。
两人的对话熟稔又自然,好像有种旁人插不进去的氛围。
但徐季柏多看了孟茴一眼,他眉头很轻很轻地皱着,若不是熟悉他的人,定是看不出来的。
孟茴抬起眼,对视。
她坦然地笑了一下。
不坦然的那个佯装无事。
“蒙蒙,过些日子你去瞧瞧老夫人吧,徐老去世还挂念着你。”何夫人说。
老夫人……
孟茴咀嚼了一遍这个称呼。
重生四日来,她从未适应这条如今良好的右腿,像是有人在她三魂七魄上添了多余的一笔。
那个时候,国公府所有人都知道,少夫人是个跛子,老夫人要给小公爷择外室,若非洪婆子强势,孟茴应该会更早死上两个月。
她能坦然面对死亡,但很难坦然面对流言蜚语。
孟茴很轻地敛了一下笑,转而问:“阿闻你有空吗?”
被点到名的徐闻听随意地一掀眼皮:“没,过些日子吧。”
这就算回答何夫人了,孟茴笑而不语,没再多说,对她不太好看的面色视若无睹。
“该用斋饭了。”徐季柏适时出声提醒。
二夫人在中间左右一看,又是笑,她似乎很喜欢笑,三言两语地点拨。
她拉了拉何夫人,半开玩笑地说:“嫂嫂若是没派人准备阁子,我回去可要和老夫人告状了呢。”
“自然准备了。”何夫人微笑,“昨日就与不言寺这边说好了,直接去便……”
“我不去。”徐闻听打断。
何夫人忍无可忍,低呵:“你又做什么去!”
孟茴借着徐闻听遮挡,偷偷投去一个看热闹的眼神。
何夫人当然生气,气徐闻听不懂她的良苦用心。
徐闻听得老夫人喜爱,又是唯一的嫡孙,这才称得一句小公爷。
但小公爷小公爷的喊,这爵位真落到头上了?
可上面不还还有个风头正热,备受皇帝宠幸的徐季柏顶着,两人年纪又相仿,她怎么能放心地高枕无忧?
所以她这才让孟茴去见老夫人,就想让徐闻听去老夫人面前卖个乖。
结果呢?祖母也不去见,斋饭也不用,可不是算计落了空?
何夫人用力攥着手,纤长的指甲深深陷入肉里。
三息松了手,强忍冷静地笑说:“你若是有事,再如何用个斋饭也不算耽搁……”
“约了人。”徐闻听看一眼日头,油盐不进地笑,“年年都进香用斋饭,少一次也没什么吧。”
“什么叫少一次也没什么!你知道你祖母……”
“好了娘,我先走了。”
“你走了谁送孟茴回府?”徐季柏轻皱起眉,打断。
闻言,徐闻听倒是愣了,反问:“小叔你送送不就好了?京中哪有不长眼的敢传您的谣言。”
徐季柏微微错愕,但片刻就反应过,敛眉低斥:“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可以呀。”
孟茴弯着眼,从徐闻听后面冒出半个脑袋,说。
徐闻听回头看了一眼,便是散漫一笑:“好了小叔,孟茴都这么说了。”
他问了僧人时辰,道:“好了,娘,二叔母,小叔,我先走了啊。”说完走出几步,又退回来,和孟茴说:“喜欢什么就买,过两日我给你付。”
孟茴说:“哦哦。”
“死孩子。”何夫人啐一口,转和二夫人打哈哈,“闻听年纪还小,不懂事。”
二夫人哪能不知道何夫人这是在堵她的嘴,担心她转头去和老夫人说。
她懒得掺和这些破事,随口应了两句后招呼孟茴:“茴娘,早膳可用了?”
“没呢。”
“正好,不言寺的斋饭还不错,今儿个试试。”
……
下午,几人用过斋饭后,徐季柏先告离了,孟茴也不知他去做什么,便又陪着二夫人何夫人去方丈那取了开过光的生辰贺礼,进过香,直到天色昏暗,三人祈完福,徐季柏才回来。
二夫人问他还要不要供一盏灯。
徐季柏套紧手套,不知想到了什么,摇摇头:“走吧,回京。”
国公府的马车停在小碑。
小厮去拉马和备马车了,何夫人和二夫人便又拽着徐季柏聊几句。
孟茴理所应当在一旁充当无形人。
她总算结结实实出了一口气。
实话说,她庆幸上一世赖活了几个月,否则若是早几月的她重生,恐怕应付不了这一世形形色色的人。
她记得洪婆子第一次给她拿礼物来的时候,孟茴很淡漠蹲在墙角,其实没有在想什么东西,只是这个角落最让她无形地舒适。
洪婆子说了什么她已经不记得了,但是她没碰那堆东西。
当时孟茴状态很差,拒绝沟通、无法沟通,流泪更多是像本能,而非宣泄。
好在后来转好一些,否则重来一世还得被这群人耍得团团转。
孟茴置身事外地看着三个人,这么想着。
“蒙蒙哪都好,就是不爱说话,也不知道以后嫁到国公府可怎么办。”何夫人有些忧愁。
徐季柏说:“没什么不好,挺好的。”
孟茴有些怔。
……
说话间,小厮赶马来了,何夫人和二夫人带着婢子上了第一辆先走了,就还剩孟茴徐季柏,还有春和。
三人又等了一会,一个小僧人牵了一匹马,四肢修长,一眼便知是血统上乘的好马。
孟茴看了看,问:“叔叔下午是去找这匹马了吗?”
徐季柏颔首:“上午并未带能开路的马。”
他说着,一拉缰绳,利落翻身上马,宽大的绯红官袍呼啦扬起一片弧。
徐季柏拽住缰绳,马原地踱步几下。
“大嫂说的话你不用放在心上。”
孟茴仰起头,稍稍眯起眼去看清他一如既往冷淡的面色:“嗯,我知道。”
徐季柏偏回脸:“上车吧,里面东西可以随便用。”他语气平常,将话掩饰得冠冕堂皇。
“好,谢谢叔叔。”孟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