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的古阁楼裹着层薄雪。
沈元清踩着木楼梯往上走时,鞋底与积雪摩擦发出细碎声响,扶手上的朱漆被岁月磨得发亮,露出底下深褐色的木纹。
“这阁楼比我想象的陡。”她停在转角处,看着前方蜿蜒的台阶。
夏非把她的围巾又紧了紧,指尖擦过她冻得微红的耳垂:“十二岁那年我就是在这摔的。”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膝盖,羽绒服裤脚沾着未拍掉的雪粒:“当时觉得整条腿都要断了,结果有个穿红棉袄的小姑娘蹲在我面前,从兜里掏出颗水果糖。”
沈元清扶着雕花栏杆的手顿了顿。她想起小时候过年穿的红棉袄,袖口总沾着花生碎,还有爷爷给她买的橘子糖,用彩色玻璃纸包着,揣在兜里能暖一整天。
“糖是什么味道的?”她装作随意地问,目光落在远处被雪覆盖的瓦当。
“橘子味。”夏非的声音在木楼梯间回荡,“她把糖塞我手里时,自己手指都冻红了,还说‘吃了糖就不疼了’。”他忽然停下脚步,转身看她,“小六,你小时候是不是总把糖藏在袖口?”
沈元清的心猛地一跳。她确实有这个习惯,觉得袖口的棉花能给糖保温。有次在幼儿园午睡,她把奶糖藏在棉袄袖口,醒来时糖纸都被焐化了,黏了一袖子。
“你怎么知道?”她抬头看他,阳光从阁楼窗棂照进来,在他睫毛上镀了层金边。
难道……他们在这里也见过?
夏非没回答,只是伸手替她拂去发梢的雪花,指尖在她鬓角停顿了一瞬。木楼梯忽然发出“吱呀”一声响,两人同时看向楼梯尽头。那里站着个穿青布棉袄的老太太,手里挎着个竹篮,篮里装着刚晒好的梅干。
“姑娘,小伙子,上阁楼看雪啊?”老太太,笑容温蔼,“上面风大,可得把围巾系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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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阁楼的顶层是空的,四壁绘着褪色的云纹,中央摆着张圆木桌,桌上搁着个铜香炉,插着三支燃了一半的线香。沈元清走到窗边,推开吱呀作响的木窗——远处的雪坡上,几个小孩正拖着自制的雪橇往下滑,笑声被风吹得断断续续,像极了记忆里某个模糊的冬日。
“你看。”夏非递过一块温热的梅干,“老太太给的,说是自家晒的。”
梅干酸甜的味道在舌尖漾开,沈元清忽然想起小时候巷口的梅干摊子,那个总在画画的男孩每次都会多买两块,说“给小六留着”。
她转头看夏非,他正望着窗外的雪坡,侧脸的轮廓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柔和,鼻梁旁那颗小痣若隐若现。
“我们去老银店吧。”她忽然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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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银店藏在巷弄深处,木门上挂着块黑底金字的匾额,写着“宝昌号”三个字,匾额边缘的鎏金已斑驳成暗褐色。
推门进去,叮叮当当的敲打声扑面而来,空气中弥漫着熔银的焦香和蜂蜡的甜腻。
“夏先生,您来了。”柜台后站着位中年男人,手里正拿着镊子夹着片银箔,“昨天就把您要的银条备好了。”
沈元清看着柜台上陈列的银饰,錾刻着缠枝纹的手镯、镂空的长命锁、还有些造型奇特的银哨子。
“小六,想做什么?”夏非拿起一块巴掌大的银板,在掌心掂了掂,“师傅说可以刻字。”
沈元清看着墙上挂着的工具架,各种型号的锤子、錾子、铁砧排列整齐,忽然指着角落里一个形状奇特的模具:“那个是做什么的?”
“哦,那是做银桂的。”师傅放下镊子,笑眯眯地说,“洪都这边讲究‘折桂’,好多年轻人来做吊坠。”
夏非闻言眼睛亮了亮,拿起那个模具看了看,又转头看沈元清:“要不我们试试?”
银料在熔金炉里熔成透亮的液体时,沈元清站在炉边直搓手。夏非把她的手塞进自己袖口里,用掌心捂着:“熔银要耐心,急不得。”
夏非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用银粉压成的小太阳,边缘刻着歪歪扭扭的纹路,像极了她小时候画在墙上的那个。
“以前在学校做的。”他把小太阳塞进她手里,银粉的凉意透过掌心传来,“本来想等熔好了银一起抛光,现在看……”
“银水好了。”师傅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浇注银桂的过程比想象中复杂。夏非握着沈元清的手,将熔好的银水缓缓倒进模具,滚烫的银水接触到冰冷的模具时,发出“滋啦”一声响,腾起股白烟。沈元清下意识地缩手,却被他握得更紧。
“别动,马上就好。”
他的掌心全是汗,透过薄薄的棉手套传来湿热的温度。沈元清看着模具缝隙里逐渐凝固的银水,忽然想起小时候他帮她捡弹珠时,指尖也沾着同样的温度,只是那时他的手比现在瘦,骨节更突出。
“可以开模了。”师傅递过一把小锤子。
夏非松开她的手,拿起锤子轻轻敲打模具边缘。“当”的一声轻响,模具分开,两枚栩栩如生的银桂躺在凹槽里,每片花瓣上都刻着细密的纹路,花蕊处还嵌着粒极小的银珠,像凝结的露珠。
“真好看。”沈元清拿起其中一枚,银桂的凉意透过指尖传来,却奇异地让她心安。
“这枚给你。”夏非拿起另一枚,“这枚留给我。”
老银店的钟声忽然敲响,十二下,惊起了檐下的麻雀。
走出银店时,雪又开始下了。
夏非把她的手塞进自己羽绒服口袋里,两人踩着积雪往民宿走。巷口的腊梅又落了些花瓣,被积雪覆盖。沈元清看着自己和他交叠的影子被路灯拉长。
不远处的道路两旁种满了槐树。
“你说,”她忽然开口,“等春天来了,槐树开花了,会是什么样子?”
夏非停下脚步,转头看她。雪花落在他睫毛上,很快融化成水珠,他忽然笑了:“那我们……春天的时候再来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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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的风裹着细碎的槐花香,将咖啡厅的纱帘吹得轻轻扬起。
沈元清指尖夹着银质搅拌勺,在冰美式里转出一圈圈涟漪,看阳光透过彩绘玻璃在原木桌面上投下斑斓的光影。
沈莱老实坐在旁边,看着咖啡垂涎欲滴。
“我说你最近往画室跑得比商场还勤,”陈一含端来一杯温热的拿铁,用湿巾擦了擦沈莱肉嘟嘟的脸颊,“敢情是被夏非那小子勾走了魂儿?”
沈元清握着玻璃杯的手指微蜷。
窗外的老槐树正落着花,淡绿色的花串被风卷着掠过玻璃。
“他说要赶在我生日前完成一幅画。”
“生日?你十月才过生日呢。”陈一含挑眉,视线落在她颈间若隐若现的银桂吊坠上,“我可听说了,洪都下雪那会儿,有人半夜蹲在老银铺给心上人打首饰,手指都烫出泡了。”
沈元清差点被冰美式呛到,下意识地摸向脖子上的银桂。
“就一起做了个吊坠而已。”她含糊道,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
恰在此时,沈莱忽然叫了一声,肉乎乎的小手拍打着陈一含的小臂,乌溜溜的眼睛望向街对面。沈元清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只见夏非正穿过铺满槐花瓣的马路走来,洗得发白的牛仔外套下摆被风吹起,怀里捧着束半开的淡紫色鸢尾,额角还沾着点细密的汗珠。
“得,正主来了。”陈一含促狭地眨眨眼,利落地抱起沈莱,“我带小莱去找千迎聊聊,给你们腾地方说悄悄话。”
沈元清来不及阻拦,陈一含已抱着沈莱上了楼,只留下她和夏非面面相觑。
“找我有事?”她站起身,接过他怀里的鸢尾花,清冽的香气混着他身上淡淡的松节油味,莫名让人心安。
夏非的目光落在她微乱的发丝上,喉结轻轻滚动,忽然开口:“小六,我有话想对你说。”
午后的阳光穿过槐树叶隙,在青石板路上洒下斑驳的碎金。夏非带着她走到街角的小公园,这里藏着北城少有的老槐树群,此刻正是盛花期,沉甸甸的花串压弯了枝头,风过时便簌簌落下,在地面铺了层柔软的雪。
他在一棵需两人合抱的老槐树下停下,从包里取出一卷画轴。沈元清看着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展开画布。
那是洪都古阁楼的窗棂,朱漆剥落的窗台上摆着枚陶土铃铛,旁边斜斜插着枝腊梅,而在画面右上角的光影里,赫然躺着枚银桂吊坠,阳光透过菱形窗格,在吊坠边缘镀上了圈温暖的金边。
“这是……”她指尖微颤。
“画的是我想记住的所有瞬间。”夏非将画轴递给她,忽然单膝跪在落满槐花的草地上。午后的风掀起他额前的碎发,露出饱满的额头和一双亮得惊人的眼睛,“小六,从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我就发誓,一定要永远陪在你身边。”
他从牛仔外套口袋里掏出个丝绒盒子,打开来,里面静静躺着一枚戒指。戒面是一朵镂空的桂花,花蕊处嵌着颗比米粒还小的红玛瑙,恰如她左眼旁的那颗小痣。
“我喜欢你,不是玩伴重逢的欣喜,是想和你一起走下去的那种喜欢。”
沈元清看着那枚戒指,又看看他紧张得微微发红的耳尖,心脏像是被浸在温水里的棉花,又软又胀。千言万语堵在喉间,刚想开口,身后忽然传来声洪亮的声音。
“沈元清!”
沈元清浑身一僵,猛地回头。
“老头儿?”
只见沈克推着婴儿车站在不远处的槐树下,穿了件藏青色唐装,手里还拎着袋刚买的山楂糕。而坐在婴儿车里的沈莱,正抓着根掉落的槐树枝,黑葡萄似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单膝跪地的夏非。
沈莱不是陈一含带着吗,怎么到沈克的婴儿车里去了?沈元清找不到陈一含人,想问又不知道该问谁。
夏非也愣住了,下意识地站起身,看着沈克,又看看婴儿车里那个皱巴巴的小不点,大脑有片刻的空白:“叔叔,您……”
沈克走过来,将山楂糕往婴儿车的小桌板上一放,看了看沈元清,又看了看夏非,最终指着沈莱:“介绍一下,这是我外孙女,沈莱。”
夏非的目光凝固在沈莱脸上。
那孩子穿着件鹅黄色的连体衣,脸上还带着未消的婴儿肥,但那双眼睛太过清澈明亮,带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正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他忽然想起沈元清之前偶尔提起的“家里有个孩子”,想起她描述时欲言又止的复杂神情,却从未将这个皱巴巴的小婴儿和她联系起来。
“她是……”夏非的声音有些发颤。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虽然这件事很难解释,但沈元清占理,解释起来还是很容易的。
“她……”
夏非忽然笑了,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沈莱的小脑袋:“没关系,我接受。”
沈元清愣住了,解释的话咽了回去:“你接受什么?”
“就算你有女儿我也接受。”夏非抬头朝沈元清笑道,“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接受。”
夏非站起来,看向沈克,认真道:“叔叔,您放心,我对小六是认真的,不是一时冲动。这个孩子……如果你们不介意,我可以当孩子的爸爸。”
沈克:“……”
沈元清:“……”
沈克头扭到一边,嫌弃地摆了摆手。
沈元清深吸一口气:“夏非,你误会了,这是我的女儿,她叫沈莱,但不是你想的那样。她是去年冬天我在河边捡的,当时做 DNA 鉴定出了点技术误差,闹了场乌龙,后来就一直养在沈家,所以,我和她没有血缘关系,她和沈家也没有血缘关系。”
夏非怔怔地听着,视线在沈元清坦然的脸庞和沈莱老气横秋的小脸上来回逡巡。
阳光透过槐花落在沈莱发间,那孩子忽然伸出肉乎乎的小手,抓住了夏非垂落的衣角。
一直安静观察的沈莱忽然张开嘴,清晰地吐出三个字: “在、一、起!”
空气瞬间寂静得能听见槐花落地的声音。
沈元清猛地低头,眼睛瞪得像铜铃:“我靠!沈莱你会说话了?!”
她蹲下身,抓着婴儿车的栏杆,不敢置信地看着沈莱:“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和上次的“no”不一样,是清晰的三个字。
“老头儿!”沈元清叫沈克,“你快看,这次我没忽悠你,沈莱真的说话了!”
夏非也惊呆了,他从未见过哪个一岁半的孩子能如此清晰地组词。
沈莱眨了眨眼,仿佛也被自己的声音吓到,往婴儿车深处缩了缩,然后歪着小脑袋,茫然地看着他们,嘴里重新发出“咿呀”的声音,好像刚才那句字正腔圆的“在一起”只是他们的错觉。
“是不是太早了点?”沈元清抓着夏非的胳膊,语气里满是震惊,“她才一岁半啊,能说出这么复杂的话吗?”
沈莱忽然咧嘴,朝沈元清露出两颗小米牙,“咯咯”笑了起来。
“笑什么笑!”沈克在一旁板着脸,故意逗沈莱,“小坏蛋,刚才说什么呢?再叫一声爷爷听听,爷爷给你吃山楂糕。”
沈莱转动着乌溜溜的眼睛,看看沈克手里的山楂糕,又看看他故作严肃的脸,小眉头皱了皱,忽然咧开嘴,脆生生地喊了声: “老——头——儿!”
喊完还得意地“嘿嘿”笑了两声,伸手去抓沈克。
“你个小混蛋!”沈克被气得吹胡子瞪眼,手里的山楂糕却还是剥开递到她嘴边,“跟你妈一个德行,没大没小!”
沈元清:“……”她就知道,沈莱这鬼精肯定是跟沈克学的。
沈元清看着笑得像只小狐狸的沈莱,又看看身边笑得温柔的夏非,忽然觉得,这个五月的槐花香,好像比记忆中任何一个春天都要甜。她伸手捏了捏沈莱肉乎乎的脸颊,那孩子却一把抓住她的手指,往自己嘴里塞。
“听见了吗?”沈元清抬起头,眼里带着笑意,看向夏非,“有人给你作证了。”
被中断的表白有两个见证人,就不算不完整。
夏非握住她的手,眼里是化不开的温柔:“嗯,听见了。”
一阵风吹过,老槐树的花串轻轻摇曳,落下的花瓣像一场不会融化的雪。不远处的咖啡厅里,留声机正放着那首老爵士,旋律慵懒而悠长,仿佛在低吟着某个迟到了二十年的约定。
沈莱啃着沈元清的手指,忽然又含糊地喊了声“花”,指向头顶飘落的槐花瓣。夏非伸手接住一片,放在沈莱掌心,沈莱好奇地用指尖戳了戳,忽然抬头看向夏非,又看看沈元清,小脸上露出了个极其满足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