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中黛青纱帘隔开了李婧同郎君的距离。
熏香缭绕,氛围格外寂静。
李婧支着光洁的小臂,透着青纱注视着眼前的郎君。
她素手捏了一张黄纸,翠青做事向来利落,纸上记了些眼前郎君干净的身世与一些文章。
秦翊幼年丧父母,由体弱的祖母一手养大。一边在风雅居中做些杂活赡养祖母,一边读书准备科考。
人长得倒是美如玉冠,只不过有些纤瘦。
李婧只是略扫了几眼秦翊的文章,词藻质朴字句珠玑,确实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唐迟之流根本无法与其媲美,在她眼中秦翊出生寒门更是难能可贵。
“秦郎君,刚刚发生的你也看清了。”李婧打了个哈欠,将手中的宣纸扔在岸上,盯着纱帘后笔直的那道身影,“得罪了唐家,今年科考怕是无望了。”
“这些是在下的事,无需公主费心。”秦翊冷言,“只望公主放过在下,在下宁死不入公主府宅。”
他原以为为自己出头的女郎是个平头百姓家,没想到居然是臭名昭著的华阳公主。自己家世虽没落,可他仍有书生的气节,绝不会同那些世俗之人一般沦为公主的玩物。
翠青瞧着敬酒不吃的秦翊,厉声斥道:“放肆,公主金枝玉叶,也是你等如此出言不逊!”
“难道平头整脸些,本公主都要纳入府宅不成?本公主还没有饥不择食到这般地步。”
李婧当即嗤笑出了声,“郎君得罪了唐家,本公主是来助郎君一臂之力,若是郎君同本公主合作,今年春闱必然一举高中。”
秦翊有些诧异,思索再三回绝道:“在下虽穷,但不会同那些个世家子弟般不以自身之力,登上仕途。这样的仕途即便得了,在下也嫌脏。”
“如今科举被世家垄断,寒门之子想要登科及第十分困难。”李婧不疾不徐,愈发赞赏眼前的秦翊,“中书令大人一心推举寒门之子中举为官,每年的名额甚少,本公主会直接拿了你的文章给中书令大人。”
“若凭你自身,怕是没有这个机遇。一来你要考虑你的祖母,二来你也要考虑当下的事实。”
李婧一番话说罢,秦翊确实深陷沉思。
正当她原以为动摇的秦翊要应下时,秦翊却再一次开口:“多谢华阳公主,但此事在下依旧想光明磊落,不想借助任何人之力。”
“若是今日在下应了,同那些个肮脏的世家之族又有何区别。”
他冷笑着说罢,理了理衣摆拎着破碎不堪的药,起身便要离开这宽敞的马车。
李婧闪了闪眼眸,转了话锋道:“真是可笑,本公主耐着性子同你讲这些。郎君甘愿在背后给那些个世家子弟代笔,现在又在本公主面前说这些光风霁月之话。”
“本公主倒是看不透,郎君究竟是君子……”
“还是道貌岸然的小人。”
她抬了抬手,翠青领了意思,将几个扎好的新药包递给了秦翊。
秦翊手紧握成拳,目光不自觉朝着纱帘中打量了几眼。
莫约半秒,他终是没有讲话。当初为那些个学子代笔实在是生活不易才出此下策。
“公主若是去国子监告了,秦翊在此认了。”
秦翊话音落,没有丝毫停留,直接转身离开了李婧的马车。
不远处一辆低调红木马车停在铺子门前。
身形矜贵的萧稷抬手掀开车帘,幽凉寒薄的视线紧紧定格在秦翊的身影。
“公子,现下去何处?”支泽顺着萧稷的视线看去。
萧稷摁了摁眉心,收回了思绪。他着实有些可笑了,按照李婧风流的品性,无非是看上了那些个庸俗之人的皮囊罢了,哪会无缘无故地伸出援手。
他恢复了清冷,松了车帘道:“脚程慢些,去寿康殿。”
*
另一边,李婧已经坐在了寿康殿的偏殿内。
翠青燃了一小炉香,随即给她卸掉了发上的帷帽,她拿起了镶着金玉的檀木梳,顺着李婧一头柔顺的乌发为她篦头。
她想起了午后中书令府中的密信,禀报道:“公主,中书令已经秘密派人去寻原本苏娘子生产时,陪在她身旁的那些个女侍老婆子了。”
“嗯。”李婧食指卷了卷自己的发尾,有些漫不经心,这些都是她意料之中的事,“翠青,你觉秦翊此人如何?”
原本做事的翠青一怔,旋即回复道:“此人对公主无礼,但品行倒是极好的。”
“公主故意提出助他平步青云、施药于他,他都拒绝了,可见秦郎君高洁。”
“男人嘛,万一是装出来的呢?”李婧望着镜中的华阳,皮相是一等一的好,肤如凝脂、腮若桃红。
前世经历了背叛,不怪她如此多疑。
翠青放下了手中的金梳,往李婧的乌髻上别了几促鎏金掐丝花,接着李婧的话茬道:“公主有心栽培亲郎君?瞧着郎君那副样子,怕是不会轻易折腰。”
说到这,翠青脑海中浮出了秦翊那副坚决的面容。
良久,李婧扯了一抹笑:“本公主有的是时间,只是希望这一次,我不会看错人。”
翠青想说些什么,芳若掀了纱帘入了殿内。
她笑着对李婧道:“公主,萧侍中已在殿中等候了。”
李婧收了神色,起身正要朝着正殿走去。
“公主……”芳若注视着李婧这一身打扮,面色犯难。
李婧堪堪穿了身鹅黄裙袍,乌发披散,虽说国色天香、颇为明艳,但穿这一身去见外男,终是不合礼数。
李婧知道芳若想说什么,略微一笑:“是他不守承诺在前,误了本公主入眠的好时辰,本公主又何必礼节周到。”
她说完直接出了内殿,向着灯火通明处去了。
芳若无奈地同翠青对视了一眼,李婧的性子一向是劝不动的。
现下才戌时一刻,素日李婧甚至要到丑时才入寝。不过,皇太后临行前也叮嘱了不能逼迫她太紧,芳若也就由着李婧去了。
正殿内,烛火摇曳。烫金红柱屹立在殿角,金凤盘旋于上栩栩如生。
枣红柔毯质感绵顺,像是踩在云朵上。
殿中书案对坐着萧稷李婧。萧稷一副淡容,端坐在侧,锦白衣袍被跪在膝下,清冷淡漠的男音就这么倾泻在了李婧的耳畔。
从萧稷开始讲话时,李婧伸了小臂撑住了自己的侧颊,另一只柔荑握着笔,圈些虚实,不自觉打了个哈欠。
遂萧稷第一次移了视线,看了那张凝白的脸颊。
李婧前世虽得中书令亲身教导,学识尚可,却始终改不掉听书便犯困的习惯。亦如此刻,萧稷念到第十条时,她的眼皮子颇为沉重了。
记满了密密麻麻惊蛰礼仪的册子摊开在案上,案上红烛烧了半根。时辰在慢慢流逝,不知不觉已经半个时辰过去了。
从入殿,两人就没有讲半句话,此刻更是鸦雀无声。
萧稷自是发觉了,他从前给太学生们讲习,无人不聚精会神。到了她这,居然睡了过去。
他一言不发地只看着犯困的李婧,说不上来的感觉。这事儿出在她身上,也平常。
只见女郎鬓角的碎发从纤细的指缝中落下,几缕垂落在了胸前。原本冷漠的杏眸闭着,连唇都微微抿起。
鹅黄绸裙的领子有些低,萧稷的视线只要稍微低些,那些春光便会一览无余。
李婧渐渐垂了首,旋即一顿,脖颈瞬时发酸。她揉了揉酸涩的脖颈,掀眸对上了那道有些嫌弃而而更多是冷漠的视线。
是故意如此……还是不经意之间?
萧稷偏向于前者,他不喜太过于这样的举止,处处都在越界。
她有些一愣,没有半刻便恢复了往日的神情。
李婧先发制人,带有丝嘲讽的意味笑靥如花:“听了侍中的讲学,本公主倒觉得身边缺少了个哄睡的郎君,过往颠鸾、倒凤伺候总觉得无法凝神静气。”
萧稷移开了眸子,看了眼殿旁的水漏,还有半个时辰:“日后换成公主诵读,想必公主开了金口,便不会轻易入眠。”
他没有回答她半句问题。从未有人如此大胆地将他与那些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比较。
李婧也懒得计较了,刚刚睡得有些迷了,现下她真想好好去榻上歇息。
“惊蛰那日,侍中只管放心。”她索性扔了手中的笔,语气中有些厌倦。萧稷之所以督促她,不过就是害怕惊蛰祭礼他无法交差罢了。
李婧伸出了臂膀,当着萧稷的面便趴了下去。
一截白皙的藕臂戳入了萧稷视线。
他依旧正坐,这下女郎纤细的脖颈连着薄衫罩着的蝴蝶骨都一览无余。
萧稷伸出了食指,反在案上敲了敲:“陛下在殿外设了都督,还有半个时辰。”
“反正是殿外。”李婧声音有些闷,安然地阖眸,“侍中随意,或者接着往下便是,让我好睡。”
萧稷:“……”
他有些束手无策,继续向下讲他岂不真成了那些个哄睡的男伶。他定着神看着早已被自己烂熟于心的惊蛰礼仪。
只是偶尔,李婧几绺墨发同白皙的皮肤闯入他的视线。
殿中着实安静,只听见水漏滴答的声响。
又是半个时辰。
萧稷的身姿依旧笔挺,李婧就在他面前趴着,芳若领着唐家人进来时,看见的便是这幅光景。
唐迟自入殿那一刻,注意到了趴在案上的李婧身上。见萧稷和李婧对坐着,尤其是那一截藕臂伸在萧稷身前,有些意外。
他虽在风雅居惊鸿一瞥,如今也只见了李婧的侧颜,樱唇水眸。唐迟冲着萧稷颔首,渐渐靠近了他们。
萧稷自是听到了动静,起身见到了唐家的两位,他余光瞥了眼李婧的穿着,不动声色地蹙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