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婧一直在做梦。
窗子外,自己大着肚子,鲜血染红了她的襦裙。而窗子内,邵盛柏同那个女子颠鸾倒凤、蜜语浓情。
似乎从头到尾,她才是那个局外人。
浑身的疼痛像是巨大的利刃从头要劈开了她。李婧一颤,紧紧抓住了那把利刃。
翠青拿着热帕的手顿住了,手腕被李婧紧握,皙白的皮肤上泛了层红。
她看向李婧时,却被那双杏眸中浓重的恨意给震慑住了。翠青安抚道:“公主是梦魇了?”
“奴婢见公主额上出了汗,特意拿了帕子。”
李婧看着四周,自己已经回到了侧殿。她从榻上慢慢起身,接过了翠青的帕子:“现如今什么时辰了?”
鹅黄肩衣微微滑落肩头,墨发沾染在她纤长的脖颈,美得不可方物。
“快要卯时了。”翠青接过李婧擦了汗的帕子,再度看向那双杏眸,已经成了幽潭。
李婧惊诧自己居然睡了这么长时间。
翠青把帕子在铜盆中浸湿,又拧干重新递给了李婧:“公主,昨日唐家两个郎君前来拜会,芳若姑姑见您难得入眠,便让侍中和他们都回去了。”
“嗯。”李婧没接,再度躺下去,双眸盯着帐子的顶端出神。
唐家两个郎君前来拜会,无非是怕此事传出辱没了门楣光耀。世家大族最为看重名声。
唐轩应该就是唐家大郎君唐迟强压着来的。
“秦翊那边如何了?”翠青望着香帐中纤丽的身影道:“秦郎君昨日回去后,一直在家中照顾他祖母,晚些时候又去了风雅居干杂活。”
“风雅居没赶他出去?”李婧觉得不可思议。
翠青一边整理李婧梳洗的用品,一边道:“主家没有赶他走,甚至咱们的人打探到风雅居主家甚至给秦公子提高了工钱。”
“人人皆言这风雅居背后的人位居朝中要职,开先例允许青年才俊们于此议论朝政。秦翊得罪了唐家,不仅没被赶出去,还升了工钱,行事倒是与那些个世家不同。”
李婧想起上一世从中书令那听到的零零碎碎消息,顿了顿道,“是个好官。”
只是她的计划被打乱了。本想秦翊走投无路,自己以此为饵,将他好好栽培成自己在朝中的一把利刃。
没想到如今连人都收不到麾下来。
翠青轻轻掀开帐子,淡淡的熏香萦在鼻尖。她扶着李婧来到了铜镜前梳妆。红木梨花梳妆匣中满是琳琅发钗,如今李婧看也不看,由着自己梳洗。
两个婢女端着温水跟在芳若的身后走了进来。
李婧一眼便注意到芳若手中的请帖,绢花上绽放的唐字赫然醒目。
“公主,昨日唐家两位郎君没有见到您。”芳若递过请帖,笑盈盈道,“今日宫门一开,唐老夫人差人送了请帖,说是午后在唐家设了迎春宴,邀公主与各家郎君女郎们前去赏花吃茶。”
“不去。”李婧拒得干脆,“如今我尚在禁足。”
芳若没想到李婧如此直白,旋即笑着苦口婆心道:“陛下刚刚派人来传了话,公主在宫门落锁前回寿康殿即可。”
“公主,这请帖是唐老夫人亲自下的,更何况皇太后同老夫人是有些交情的。”
“而且唐家……”
李婧:“……”
这些个话有些熟悉,貌似之前皇太后让华阳公主去世家宴会全都是用的这个借口。
与某某家族老夫人有着过命的交情。
李婧扶了扶额,让翠青接了请帖。
芳若这才不说话,去小厨房看看早膳了。
她心里谨记着皇太后临行前的嘱托,抓住时机让李婧多接触接触郎君们。
在寿康殿用了些膳食,李婧便环了双手躺在卧榻上。
檀窗外头,几朵花苞立在盆景的枝丫上,几抹新绿格外养眼。
翠青眼看着时间就要到了巳时,依旧静静站在李婧身后,摇着手中的绣扇。
她知道李婧在装睡。
倒是芳若急匆匆走了进来,诧异:“公主怎么还未动身,唐家那边巳时便要开宴了。”
“唐家想赔礼,也应该拿出态度。”李婧倏忽睁开了眸子,额上朱红钿花绽放在暇白的额间,分外勾人,“等一会又何妨?”
翠青见李婧动身,上前搀扶李婧起身。
跟在李婧身后朝着殿外的马车走去。
芳若望着孤傲单薄的身影,略舒展了眉头。
*
唐家朱门大开,院中群芳争艳,好些桌椅便设在群花之中,假石盆景矗立在各桌中央,茶点精致,伴有风雅居的佳酿。
受邀前来的都是些世家郎君女郎,有说有笑地坐在桌旁。有几个议论着,目光不时看向大门。
唐老太太一身藏青锦缎,翡翠金钗插在银丝墨发间,端坐品着花茶。
身旁侍候的老媪给她捶背,面露难色道:“老夫人,巳时一刻了,这华阳公主还未前来。
“会不会……不来了?”
“迟儿,帖子送到寿康殿芳若姑姑手中了?”老太太放下了茶盏,拿帕子擦拭嘴角,看着陪在身侧的长孙道。
唐迟十分恭敬:“宫门刚开便送了,祖母放心。”
“再等等吧。”唐老太太点了点头,自己这孙子的行事还是很稳妥的。
唐家也算是朝中赫赫有名的世家,更何况专门下了请帖,这个面子不会不卖。
她余光一瞥,自己那小孙子同好些个女郎聊得火热,脸上溢满了笑容,眼角都生生挤出了褶子。
“这个不成器的东西。”唐老太太严厉呵斥,让人将唐轩从人堆中弄了出来,
“祖母,华阳公主自己迟到,难不成还要我在这等她不成!那公主一点……嘶”
唐轩话还没说完,小腿便被唐老夫人用拐杖狠狠敲了,疼得直抽冷汗,他彻底怒道,“祖母这是何意?”
“阿弟,如何同祖母说话!唐家礼数都去哪了!”唐迟脸色有些愠怒。
自己同父亲平日忙于朝政,母亲又极为溺爱这个小儿子,才导致如今这般。
唐老太太叹了口气,严厉道:“你只需安安稳稳呆在此,等候公主到来即可,好好给公主道歉。”
寿康殿那位虽说一心吃斋礼佛,可对华阳公主的心确实最为重的。
若不是唐轩春闱在即,不能惹出什么品行事端,她才没功夫帮这小子收拾烂摊子。
院子里的女郎都有些不耐烦了,而郎君们则看着热闹。
一位美貌娇艳的女郎犀利开口道:“这华阳公主好大的架子,唐家奉上拜帖,竟还迟到如此之久。”
众人循声看去,是刑部侍郎的千金,倒也不奇怪了。
“阳羡郡主莫要生气,李婧行事素来跋扈,见怪不怪。”
淮北县主粉唇微扬晃着手中的茶盏,素手被细烟纱遮着,一身淡粉楼腰裙将她身材勾勒得淋漓尽致,“这样的场合,她鲜少参加。”
“今日来与不来,还得另说。”
“鲜少参加?呵。”阳羡郡主像是听到了笑话,阴阳怪气道,“我看是没脸来参加吧!”
“华阳公主如今的臭名声谁人不知,我要是她便不踏出那寿康殿半步!”
此言一出,众人更是议论纷纷。
阳羡郡主的母亲同当今皇后出自同一母家,论辈份同华阳公主乃是姊妹,自然敢言。
“可本公主就这么踏出寿康殿了。”
一道强势高昂的女音在唐家门前响起。
众人望去,纷纷起身行礼。
李婧今日梳了个盘髻,金钗两侧的流苏在阳光照耀下十分亮眼。石榴红的抹胸裙衬得她皮肤愈发白皙,鹅黄披帛从左肩垂下,腰肢纤细身姿笔挺,一步步朝着院中走来。
她的目光环视着眼前纷繁的人群,即便臭名昭著,他们却依旧要委身行礼。
似乎这个公主当的也不憋屈。
湖心亭中独自饮茶的萧稷不为所动,放下了茶盏,目光依旧注视在眼前的棋盘上。
一旁侍奉的支泽望了眼李婧所在的方向,这距离,听不见似乎也合理。
李婧笑盈盈地走到了阳羡的身旁,冲着她轻蔑地挑了挑眉:“本公主出来了,又能怎?”
说罢,有意地撞了阳羡的肩,直直冲着唐老夫人另一身侧的椅子坐了下去,这才笑着让众人免了礼。
“唐老夫人,宫中有些事情这才耽搁了些时辰。”
李婧微微低头,视线流转在阳羡青一阵绿一阵的脸颊上,唇角的笑容愈发深邃。
唐老夫人和蔼地对着众人道:“既然公主来了,那各位郎君女郎们便赏花饮茶吧!”
话语刚落,场面便热闹了起来。
宴乐声从侧处流了出来,曲调悠扬婉转,倒是适合这午后的宴席。依旧有不少的目光注视着台子上的李婧。
“公主,老身听潇儿说了那日在风雅居的事情。”唐老夫人端起了一杯花茶,满脸愧疚,“是老身没有严格的管教,请公主责罚。”
冒着热气的茶水出现在了李婧的视线中,李婧没打算接。
谁知,只见唐老夫人突然委下了身——直直在李婧身前拘了礼。
唐家院子内的喧嚣彻底安静,像是一壶沸水瞬间被泼到了寒冰之地。众人的目光纷纷投向台子中央的李婧。
大淮最重礼节,这福身礼向来都是后辈所行。唐老夫人更是有功的朝臣家眷,再怎么也应当是李婧行礼。
如今唐老夫人这般,一方面正了唐家的名声,另一方面倒是让李婧下不得台面。
连唐迟都始料未及,自己的祖母何故于此会做出这样的行为,昨日风雅居一事并没有多少人知晓,当着众人的面这般,他蹙眉。
“李婧你好大的架子,喝个茶还要唐老夫人行礼敬茶!你未免太大的架子了!”阳羡看到了全程,自然不放过每一次攻击李婧的机会,阴阳怪气道。
“就是!我唐家下请帖请公主!公主未免太不将我唐家放在眼里!”唐轩在一旁叫嚷着。
唐迟抬手,精壮的胳膊肘撞了一下唐轩的胸口,示意他少言。
李婧神色没什么变化,杏眸凝了层寒冰,静静观着眼前的一切:“你祖母自愿做这样的事,作何赖在本公主头上。”
不远处的湖心亭上,两个郎君正对弈着,唐二听见是自己弟弟的声音,落了子起身朝着台子方向看去。
“子寂,这下怕是棘手了。”
萧稷并未抬头,依旧观着棋局,不语。
只是手中那颗子,迟迟未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