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津渡里/文
2025.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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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慕青回京那日,安府上下竟无一人相迎。
她牵着马站在府门前,仰头望着朱漆大门上高悬的“安府”匾额,唇角微扯,眼底浮出一丝讥诮。
三年了,这地方倒是一点没变——依旧门庭森严,规矩刻板,连门口的石狮子都摆着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
“这位姑娘,您找谁?”守门的小厮狐疑地打量着她。
安慕青一身素色劲装,腰间悬剑,发髻高束,半点没有闺阁小姐的模样。
她懒懒地抬了抬下巴:“去通报一声,就说——二小姐回来了。”
小厮一愣,随即瞪大眼睛:“二、二小姐?!”
那个三年前被送去乡下庄子养病的庶女?可眼前这女子眉眼凌厉,通身江湖气,哪像是养病归来的弱质闺秀?
可是小厮也没敢耽误,半信半疑跑着去禀报了。
一盏茶后,安慕青踏进正院时,嫡母赵氏正端坐在主位上喝茶,见她进来,眼皮都没抬一下。
“女儿给母亲请安。”她规规矩矩行了一礼,声音不卑不亢。
赵氏这才放下茶盏,淡淡扫她一眼:“回来了?病养好了?”
“托母亲的福,已无大碍。”
赵氏轻哼一声,目光在她腰间短剑上停留一瞬,眉头微皱:“既回了府,就该有个大家闺秀的样子。整日带着兵器,像什么话?”
安慕青微微一笑:“女儿习惯了,母亲见谅。”
赵氏懒得与她多言,挥了挥手:“你姐姐已许了人家,不便出门。三日后长公主府设宴,你代安家去一趟。”
安慕青眉梢微动。
长公主府的宴会,向来是京中贵女争奇斗艳的场合。以往这种场合,安家只会让嫡女安慕兰出席,何时轮得到她这个庶女?
看来,安慕兰的婚事确实近了,赵氏不愿她再抛头露面。
“女儿遵命。”她垂眸应下,眼底闪过一丝玩味。
这京城的戏台子,她倒要看看,能唱出什么花样来。
次日丫鬟青樱匆匆跑进院子,额角还沁着薄汗,声音压得极低:“小姐,夫人让您去正院一趟。”
安慕青正坐在廊下擦拭她那把短剑,闻言抬了抬眼,神色平静:“知道了。”
她起身拍了拍裙角沾的灰,随手将短剑别回腰间,这才慢悠悠地往正院走。
侍郎府的院落布局分明,赵氏身为主母,住的正院自然是府中最宽敞气派的地方,而她这个在外三年才归家的庶女,住的却是最偏僻的西院,连洒扫的婆子都懒得往那儿去。
不过,安慕青倒挺满意。清净,自在,没人管她。
进了正院,赵氏正端坐在主位上喝茶,见她进来,抬眸扫了她一眼,见她一身素净衣裙,腰间还挂着把短剑,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皱,却也没多说什么,只道:“你既回来了,就该守京中规矩,别让人看了侍郎府的笑话。”
说罢,她摆了摆手,身旁的嬷嬷立刻递上一本薄册子。
“这是京中各府的关系谱,你这两日背熟,别认错了人。”
安慕青接过册子,随手翻了翻,密密麻麻的人名家世,看得人眼晕。她合上册子,唇角微扬:“多谢母亲。”
赵氏似乎懒得再与她多说,只挥了挥手:“下去吧。”
安慕青转身就走,半点不带犹豫。
回到自己的小院,她刚坐下喝了口茶,赵氏派来的丫鬟便送来了赴宴的衣裙首饰——中规中矩的浅青色襦裙,既不张扬也不寒酸,倒是符合她这个侍郎府二小姐的身份。
丫鬟放下东西便退了出去,全程低眉顺眼,连句话都不敢多说。
安慕青嗤笑一声,随手将册子丢到桌上,伸了个懒腰。
青樱和流萤两个丫头凑过来,一个给她倒茶,一个小声问:“小姐,后日真要赴宴啊?”
“去啊,为什么不去?”安慕青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指尖轻轻敲着桌面,“三年没回京,总得看看这京城的风向变了没。”
青樱欲言又止:“可夫人她……”
“她巴不得我安安分分的,别惹事。”安慕青笑了笑,眸中闪过一丝狡黠,“放心,只要旁人不来招惹我,我自然懒得生事。”
流萤小声嘀咕:“可小姐您这性子……”
安慕青挑眉:“我性子怎么了?”
两个丫鬟对视一眼,齐齐摇头:“没怎么!”
安慕青哼笑一声,没再理会她们,随手拿起那本关系谱翻了翻,目光在某一行顿了顿——
长公主赵明凰,今上胞姐,年三十有五。下嫁驸马裴严,育有郡主赵玉娆,现年十五。
嗯?郡主随母姓的吗?有意思!
苏国公世子,姜培之,年十八,好探案,风流不羁,常出入风月之地。
她眯了眯眼,指尖在那名字上轻轻一敲。
即使在外三年,安慕青也没有忽略姜培之这个名字,京城风流浪荡的苏世子,可是美名在外且是无数不少闺秀的“春闺梦里人”!
“看来这宴,倒是有趣了。”
两日后,安慕青迈进长公主府时,正听见两个小丫鬟躲在廊柱后叽叽喳喳——
“听说今日姜世子也来了!”
“那位破案如神的苏国公世子?天哪,他生得可真俊,上次在街上瞧见,我差点绊了一跤!”
“俊是俊,就是爱逛青楼……前儿个还被人瞧见从醉仙楼出来呢。”
“哎呀,世子爷风流些怎么了?人家可是连陛下都夸赞的才俊!”
安慕青唇角微勾,顺手理了理身上素净的青色襦裙。
这身打扮在满园锦绣中格外扎眼,以至于她刚走到荷塘边,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轻佻的口哨声。
“哪儿跑出来的小野猫?”那声音拖着慵懒的调子,像浸了蜜的琴弦。
她转身,看见个锦衣玉带的公子哥儿正倚在朱栏上打量她。那人玉冠束起的马尾随风晃荡,他手里转着柄洒金折扇,腰间羊脂玉佩叮当作响,偏头打量她的模样活像发现了什么稀罕物件。
这人分明就是丫鬟们方才议论的姜培之。
“姜兄这是又犯病了?”蓝衣公子摇着酒盏笑道,“昨儿还说紫鸢姑娘是百年难遇的知己呢。”
姜培之“啪”地合拢折扇:“你懂什么?那些个庸脂俗粉,”忽然俯身凑近,琥珀色的眸子映着天光,“哪有会挠人的小野猫有趣?”
满座哄笑中,他袖间沉水香混着少年意气扑面而来,若是旁人,倒叫人生不起气来。
可是站在他对面的不是旁人,于是———
话音刚落,众人只觉眼前一花。
“哗啦——”
巨大的水花溅起三尺高。
方才还风流倜傥的姜世子,此刻正在荷塘里扑腾,活像只落汤鸡。
岸上的安慕青慢条斯理地甩了甩手腕:“世子下次认人时,记得擦亮眼睛。”
满园寂静。
荷塘里的姜培之抹了把脸,正要发作,忽见那“丫鬟”从袖中掏出一张烫金请帖。阳光下,“刑部侍郎安府”几个字明晃晃地刺眼。
“安……安小姐?”方才嘲笑姜培之的蓝衣公子结结巴巴道。
安慕青随手将请帖收回袖中,连个多余的眼神都没给姜培之,转身便要离开。
“站住!”一道尖利的女声突然响起。
安慕青回头,看见一位身着鹅黄纱裙的贵女正提着裙摆快步走来,满脸怒容:“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对苏国公世子无礼!”
“哦?”安慕青挑眉,“那依这位小姐之见,我该站着任他调戏?你若是喜欢被世子如此'青睐',不必认为我也如此想的!”
“你——”黄衣贵女一噎,随即抬高下巴,“姜世子不过认错了人,你至于下这么重的手?果然是江湖里养出来的野丫头,粗鄙不堪!”
安慕青轻笑一声,指尖轻轻抚过腰间佩刀:“这位小姐,我劝你慎言。江湖人脾气不好,万一手滑……”
那贵女顿时脸色煞白,后退了半步。
“哎哟喂——”姜培之一个鲤鱼打挺从荷塘里翻身上岸,锦袍下摆还挂着根水草,偏生折扇不知何时又摸回了手里,“安小姐这手推人入水的功夫,想必比之琴艺更精妙三分。”
他甩了甩湿漉漉的广袖,水珠子溅在廊柱上画出一排歪斜的星子。玉冠斜斜挂在鬓边,倒衬得那双桃花眼越发亮得恼人。
安慕青连眼风都懒得扫过去,却听见身后传来“咔嚓”一声——那纨绔竟拧着衣摆行了个标准揖礼,只是浸透的衣料突然撕裂,露出半截绣着银鲤的雪白中衣。
“是在下唐突了!安小姐教训的是!”
骚包!
安慕青瞥了他一眼,懒得接话,径直往宴席方向走去。
不过姜培之这幅举动倒是惹得在场不少少女红了脸。
用膳时,安慕青独自坐在最角落的位置。周围的贵女们三三两两凑在一起,时不时朝她投来鄙夷的目光,却没人敢真正靠近。
“听说她在江湖上混了两三年,谁知道都学了些什么下作手段!”
“就是,一个庶女也配来长公主的宴会?”
“嘘,小声点,她带着刀呢!”
安慕青充耳不闻,她慢条斯理地夹起一块水晶肴肉,耳边飘来贵女们刻意压低的讥讽。
她垂眸看着青瓷盘中晶莹的肉冻,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三年前,她还是个熬夜加班的社畜,二十五岁生日那天被一辆闯红灯的卡车撞飞。
再睁眼,就成了这个爹不疼娘早逝的侍郎府庶女。
原主被丢在乡下庄子自生自灭的记忆还烙在脑子里——漏雨的茅屋,馊掉的粥,管家娘子掐在胳膊上的青紫。
“倒是比996有意思。”她摩挲着腰间的柳叶刀,刀柄上缠着的红绳已经褪色。
这是师父给的拜师礼,那个总醉醺醺的老头儿,在庄后的竹林里看见她偷学拳脚,非说她是练武的苗子。
江湖两年,她睡过破庙也住过花楼,跟着镖局押过货,替黑店宰过猪。
最险那次在潼关,三个马贼的刀都架脖子上了,她反手把烧红的铁签捅进了对方眼窝。
“二小姐,夫人让您回去待嫁。”三个月前安府来人时,她正在河边宰鱼。鱼血染红了溪水,映出来人惨白的脸。
筷子突然戳到盘底,发出清脆的“叮”声。
安慕青回神,发现宴席上所有人的座位都悄悄往外挪了半尺,以她为圆心空出好大一圈。
远处姜培之在下人伺候下正从客房换完衣服回来,时不时往这边瞥一眼。
她忽然很想笑。
这高门大户的勾心斗角,比起江湖刀光剑影,倒像小孩子过家家。
就在这时,一阵骚动从主桌传来——
“不好了!李小姐晕倒了!”
安慕青抬头,看见方才指责她的黄衣贵女正口吐白沫,倒在桌上。
满座哗然。
“是中毒!”有人尖叫。
安慕青眯起眼,目光扫过桌上几乎没动过的酒菜,最后落在李小姐面前那盏喝了一半的梅子酿上。
她刚要起身查看,却听见一声厉喝:
“抓住她!一定是她下的毒!”
“快!快去请太医!”
慌乱中,几个丫鬟跌跌撞撞地往外跑。安慕青却已经蹲在李小姐身旁,两指搭在她颈间,片刻后淡淡道:“不用找了,人已经死了。”
这句话像一滴冷水溅进热油,整个宴席瞬间炸开了锅。
贵女们尖叫着后退,公子们脸色煞白,有人甚至打翻了酒杯。
“死、死了?”
“李小姐可是礼部尚书的嫡女啊!”
“天哪!”
安慕青神色不变,衣袖不小心滑过李小姐的手腕,发现有轻微的伤痕。
她刚要细看,一道威严的声音突然传来:
“怎么回事?”
人群自动分开,长公主在一众嬷嬷的簇拥下快步走来。她扫了一眼地上的尸体,面容瞬间沉了下来。
“回长公主,”方才还躲在人群后的蓝衣公子突然跳出来,指着安慕青喊道,“是她!一定是她下的毒!方才李小姐还和她起了争执!”
“没错!”另一个贵女附和道,“她刚才还威胁李小姐,说什么'江湖人脾气不好'……”
长公主锐利的目光落在安慕青身上:“你是何人?”
安慕青从容起身,行了一礼:“刑部侍郎安府次女,安慕青参见长公主殿下。”
“一个庶女也敢在长公主府放肆!”蓝衣公子不依不饶,“定是她怀恨在心,毒杀李小姐!”
安慕青冷笑一声:“这位公子,断案讲究证据。你亲眼看见我下毒了?”
“这……”
“没有证据就血口喷人,”安慕青慢条斯理地擦着手,“我倒要问问,李小姐死时,坐在她身边的是谁?”
众人一愣,目光齐刷刷转向一个粉衣少女。那少女顿时慌了神:“我、我只是……”
长公主脸色骤变:"来人!把这里给我围起来,一个都不许走!"
混乱中,安慕青感觉到一道灼热的视线。她转头,正对上姜培之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
梳洗完毕的世子爷冲她眨了眨眼,用口型说了三个字:
“有意思。”
安慕青蹙眉转头目光在长公主雍容华贵的面容上停留片刻,她不着痕迹地打量着长公主眉间那道浅浅的皱纹——据说那是三年前驸马暴毙时留下的痕迹。
再看向长公主身后半步之遥的嬷嬷手中捧着的紫檀木佛珠——看来这位殿下至今仍未走出丧夫之痛。
“安二小姐。”长公主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回现实,“你是否略通医术,可验出李小姐中的是何毒?”
安慕青收回目光,指尖轻轻捻开死者唇边的白沫:“回殿下,是鹤顶红。”
满座哗然。
长公主眼中精光一闪,正要开口,忽听荷塘方向传来“哗啦”一声水响。
众人回头,只见姜培之不知何时又掉进了水里,此刻正狼狈地扒着岸边一株垂柳。
“失礼失礼。”湿漉漉的世子咧嘴一笑,“本世子只是觉得,安小姐验尸的样子……格外好看。”
安慕青额角青筋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