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星炤的心跳骤停一瞬。
她刚将账册塞回原位,一道灰影携着风扑至柜前,眼看就要抓住她的手腕。
千钧一发之际,空中出现裂痕,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猛地探出,精准地握住了那人的手腕。
骨裂声清晰响起。
来人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整个人便被提起,一整个飞倒出去,重重撞在身后的书架上。
易星炤捂着嘴,眼中全是不可置信。
裂缝痕迹越来越大,晏缚一步踏出。
他甚至没多看倒地的人一眼,直接锁定了易星炤,眉头微皱:“麻烦。”
话音未落,他再次伸手,这次的目标是易星炤。
易星炤只觉肩膀一紧,脚下一空,眩晕袭来,再次睁开眼,发现自己已然站在了涣城之外的小道上。
“你怎么知道我在那里?”易星炤下意识地问出口。那密室有力量隔绝探查,他理应无法精准定位。
晏缚瞥了她一眼,指了指她腕上那枚漆黑的镯子。
“说了,方便寻你。”他语气平淡,仿佛这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真当我送你玩儿呢。”
易星炤讪笑。原本以为的监视之物,竟真在关键时刻派上了用场。
京城江氏的府邸坐落在皇城东南。
朱门高墙,庭深似海。
易星炤与晏缚抵达时,正值黄昏,残阳如血。
江家门庭却异常冷清,不见车马往来,唯有两个家仆垂首扫着落叶,动作迟缓,透着股沉沉的压抑。
晏缚四处打量了一翻:“好重的死气。”
易星炤默然不语,从袖中拿出三枚铜钱。
卦象依旧晦涩,似被一层浓雾笼罩。
她能清晰感知到,此地命轨线的扭曲程度,远胜涣城慈心斋。
那名为江献的少年之死,绝非账册上“死劫”二字那般简单。
“直接进去,还是等天黑?”晏缚侧头看她。
“不必等那么久。”易星炤抬手,凌空画出一道窥踪符。
符文化作透明涟漪,悄无声息地漫过整座府邸。
涟漪荡至西北角一处僻静小院时,骤然停滞,随即溃散开来。
“那里怨念最深。”
两人轻易避开了凡俗守卫,进入了院落。
院中有一棵枯死的老槐树,枝桠伸展,如鬼爪锋利。
树下泥土尚新,应是近期翻动过,却无碑无牌,随意插着几根已燃尽的残香。
晏缚快刀斩乱麻,凌空一划。
魔气渗入地下,轻轻一掀,土层翻卷,露出单薄木棺。
棺盖开启,内里并无尸身,只有几件叠放整齐的锦衣华服,以及一柄断裂的玉簪。
衣物之上,黑线缠绕不去,与鬼界黑棺中那少年魂魄心口的黑线同源。
是衣冠冢。
“连尸首都未能归家?”易星炤皱眉。
江氏乃京城望族,子弟横死,岂会如此草草埋葬?除非,这死亡本身带着难以启齿的污秽,家族急于切割。
易星炤俯身,即将触碰到那锦衣时,身后传来一声极力压抑地喝问:“你们……是何人?!为何动我儿遗物!”
一名身着素色锦袍、面容憔悴的中年男子站在檐下,眼底布满血丝,惊怒交加。
他身后跟着数名持棍棒的家丁,个个面露惧色,不敢上前。
易星炤直起身,目光平静地看向他:“阁下可是江老爷?”
“正是鄙人!”江老爷强自镇定,“你们是何人?究竟要做何?!”
“为令郎江献之事而来。”易星炤回答,“他并非正常横死,你们寻了慈心斋,捐了‘功德’,欲替他化解死劫,可最终还是死了,死因蹊跷,甚至连尸身都未能埋下。”
江老爷脸色骤变,嘴唇哆嗦着,惊疑不定地打量着眼前一男一女。
女子苍白寡淡,气度不凡;男子玄衣墨发,邪气凛然,绝非寻常人物。
他挥退了家丁,踉跄上前两步,压低了声音:“你们怎会知道慈心斋?又怎知我儿他。”
“看到了。”易星炤道,“在忘川,锁魂渡。”
江老爷如遭雷击,猛地后退一步,老泪瞬间纵横:“献儿他,果然不得往生吗……慈心斋明明说只要功德足够,必能化解!”
“化解?”晏缚冷笑出声,“不过是寻个替死鬼,骗过天道清算,若施咒者本就要他死,你们捐多少功德,也不过是徒劳。”
“什……什么意思?”江老爷骇然抬头。
易星炤只是询问:“江献生前,可曾得罪过什么人?或是发现了什么不该发现的秘密?”
江老爷面色灰败,颓然摇头:“献儿性子纯善,甚至有些怯懦,从不与人结怨。若说秘密……”
他忽然想起什么,“数月前,他好像提过,在城郊别院撞见了……不,不是。”他忽然噤声,眼底露出恐惧,连连摆手,“定是小儿又在胡言乱语了!”
江老爷反应过激,分明是知情人,却畏惧到了极点。
晏缚失了耐心,空气中弥漫开令人窒息的威压:“说!”
只一字,江老爷便觉压力倍增,全身都在颤抖。
易星炤温言开导:“我们是来帮您儿子的,有什么知道的希望您告诉我们。”
“是,是国师大人。”他挣扎开口,终是下定决心,“献儿那日回来,吓得魂不守舍的,说他看见国师大人在以活人炼阵,阵中…...阵中似有龙气,还、还有诸多朝廷重臣的贴身之物……他慌慌张张逃走,却还是被发现了。”
“后来我找人算卦,说献儿要遭死劫,说是慈心斋可化,只需带够功德,虔诚祭拜,我们便信了……谁知、谁知几日后,他还是……”
活人炼阵?窃取龙气与朝臣气运?
江献撞破此事,自然非死不可。
国师将自身炼阵的反噬转嫁到江献身上,既可无形中保住秘密,又可不动声色除掉窥秘之人。
好一招一石二鸟!
“国师……”易星炤轻声重复。
但慈心斋为何没办法抵消掉江献身上的死劫?
难道许慈心斋的幕后之主与国师有关?且同不受天道控制。
“以活人炼阵,窃运改命……这倒让我想起一桩旧事。”晏缚道。
他斜睨易星炤,眼里深不见底,“三百年前,曾有一脉秘术师,妄图以万灵血祭,取代天道,自封为‘新规则’。可惜最后被反噬得连渣都不剩。”
“阵法相似。”易星炤心头一跳:“你是说国师可能与那脉秘术师有关?”
“或许。”晏缚语气慵懒,却字字如刀,“又或者,他不过是另一个自作聪明的蠢货,撞上了天道的裂隙,趁机捞一笔。”
易星炤沉默。无论是哪种,都是可以扭曲众生命运的庞大存在。
江献与锁魂渡里的残魂,不过是这存在中最早被吞噬的棋子。
她垂眸看向棺中华服,少年纯善怯懦,只因无意一瞥,便遭此灭顶之灾。
心底那点善念再次刺痛灵晶,她忽然产生了想想救回江献的念想。
晏缚看出易星炤的不对劲,一把握住她的手,在她耳畔轻语:“你这副表情……是想替他超度?”
晏缚见她没反应:“那么多人遭遇毒手,你难道想一个个救?”
“多救一个就能多活一个。”易星炤喃喃自语。
晏缚盯着易星炤的侧脸,目光仿佛穿透了她,落向某个他无法理解、也不愿理解的地方。
这世道,命如草芥,自身尚且难保,哪来的余力去管他人死活?
他扯了扯嘴角,吐出四个字:“简直荒谬。”
他转过身,不再看易星炤,语气恢复了平日的疏离与冷淡:“收起你那不合时宜的善心。在这里,他活不了多久,还会连累你死得更快。”
易星炤抬眼,只剩一片虚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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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沉入夜色,却并未酣眠。
万家灯火次第燃起,勾勒出街巷轮廓,唯有少数高墙之内,无一丝灯火。
抬头望天,不见星子,唯有一弯瘦月,朦朦胧胧地悬着,被京城上空氤氲的尘世浊气所掩。
易星炤与晏缚离了那江家小院,并未立刻前往别处,而是驻足于京城夜景。
“自朝廷恩准夜市以来,坊间便不复宵禁肃穆。”易星炤立于城中最高酒楼的飞檐之上,“如今之景,倒是与我想象中的京城差别甚微。”
晏缚抱臂倚在一旁的廊柱,夜风猎猎,吹动他玄色衣袂:“看出什么了?”
易星炤闭目良久,缓缓睁开:“太整齐。”
“嗯?”
“富贵者,命轨金光璀璨,绵长顺遂,几无波折。贫贱者,命线灰暗,短促多舛,生来便注定困顿一生,永无翻身之日。”她声音发涩,“它的是非观,仅限于杀人偿命,无问因由。”
晏缚挑眉。“不愧是逆命爻女,这都能看出来。”
易星炤:“天道之下,命线随缘法起伏变动。可如今,众生困于既定命运,因果律几近失效。”
她望着脚下万家灯火,每一盏光下,似乎都困着一个被束缚的灵魂。
他们的思想早已被天道同化。
她仿佛理解了那些人,无厘头开口:“兴许我和那秘术师是同一类人。”像是自语,又像是叩问这沉寂的夜空。
“不。”
晏缚声音坚定,斩断了她的联想。
易星炤微微一怔,侧过头看晏缚。
那双总盛着戏谑的血瞳,此刻沉静下来,映着零星的灯火。
晏缚:“用他人苦难,浇灌自己的欲望,你不一样。”
易星炤没料到晏缚会接话。
易星炤:“逆天改命,皆为天道所不容。在他人口中,皆是罔顾伦常、祸乱秩序的灾星。”
晏缚轻笑,摇了摇头:“他们那些人,渴望成为天道新的主宰,吸食众生。而你。”他顿了顿,“虽然我也不懂你这么做的意义,但你渴望的是修补天道漏洞,众生挣脱命运束缚。”
夜风似乎在这一刻凝滞。
明明认识才不到几日,同样被六界摒弃的灭世魔尊竟是第一个看透她的人。
她想起自己在宗门的种种经历,忽地笑了,带着叛逆与疯狂。
她缓缓吸了一口气,夜市的喧嚣仿佛隔了一层厚厚的浓雾,再也传不入她耳中。
是了。
易星炤抬眼望向明月。
他们欲成新规,而她欲破天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