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卷房内,空气凝滞如胶。
那份被胥吏单独置上的答卷,此刻正摊在主考官李大人面前的紫檀案上。烛火跳跃,映得那开篇十二个字——“冤魂无稽,孽由心生…苦主泣血之复仇!”——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眼皮直跳。
“狂悖!荒谬!骇人听闻!”李大人指尖发抖,几乎戳破纸张,“公然诅咒士林,污蔑斯文!此子心术不正,当黜落!不,当究其惑乱考场之罪!”他声音尖利,却难掩色厉内荏的惶恐。此案牵扯甚深,州府早已下令压下“鬼神”流言,岂容一个考生在此大放厥词,撕扯遮羞布?
“李大人。”一个冷澈的声音自身侧响起,如冰泉灌入燥热的房间。
裴照不知何时已走上前,玄色曳撒的衣摆无声拂过地面。他并未看李大人,修长的手指已拈起了那份试卷。指尖触碰到纸张的刹那,袖中那枚紧贴腕骨的残玉,竟又是一阵清晰的、几乎令人心悸的灼热,仿佛在应和着纸上那力透纸背的锋芒。
李大人一口气噎在喉头,对上裴照那双深不见底、无喜无怒的眸子,所有斥责的话都僵住了。这位年轻的镇抚司指挥使,天子钦差,巡查考场只是名目,其真正威势,足以让一州主官胆寒。
裴照垂眸,目光极快地在答卷上扫过。字迹刚劲,布局险峻,逻辑如刀,层层递进,直指核心。这绝非寻常腐儒能写出的文章,倒像是…浸淫刑名多年的老手,或是…一个曾被巨大不公碾压过、从而淬炼出极致冷静与洞察的灵魂。
尤其是对“红嫁衣”象征意义的剖析——“乃刻意羞辱,象征缔结扭曲盟约或施加诅咒”,以及对“目标皆为新进学子”的关联推断,精准得可怕。这几乎已触摸到了那黑暗真相的边缘。
他抬起眼,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试卷姓名处——
卢临。
淮州清河县生员,年十七。
一个陌生的名字,一份惊世的答卷。
裴照指尖在“卢”字上极轻微地一顿。袖中残玉的热度,似乎又攀升了一分,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焦躁。
他面上却不动声色,将试卷轻轻放回案上,声音平淡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定夺之力:“此文,虽有耸听之言,然其析理透彻,逻辑缜密,并非空穴来风。策问之要,在于观士子见识胆魄。依本官看,此文…可入甲等前列。”
“甲…甲等?!”李大人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声音都变了调,“裴大人!此子妄言复仇,指向不明,若传扬出去,引起士林动荡…”
“所以,便因可能引起动荡,便对可能的真相视而不见?”裴照打断他,语气依旧平淡,却让李大人瞬间出了一身冷汗,“李大人的意思是,我大周律法,及不上士林清议?”
“下官不敢!”李大人慌忙躬身。
“此卷暂由本官保管。其余考评,李大人依律办理即可。”裴照不再看他,拿起那份试卷,仔细卷起,收入袖中。动作间,残玉隔着衣袖紧贴着他的皮肤,那异常的温热感久久不散。
他转身走向窗边,望向楼下陆续走出贡院、或兴奋或沮丧的学子人群。那个叫“卢临”的青衫少年,此刻应在其中。
是谁?这份近乎残酷的冷静洞察从何而来?那残玉因何而灼?
更重要的是,这“阴嫁郎”案背后若真如这“卢临”所言,是惨烈复仇…那苦主是谁?仇怨为何?这柄由考生之笔掷出的匕首,已精准地投向了淮州官场最讳莫如深之地。接下来,必有回响。
他需要立刻去查两件事:一是近年淮州所有与士子相关的女子冤案卷宗;二是这个“卢临”的全部底细。
风雨欲来,而这突如其来的“卢临”,仿佛正是那道划破沉沉夜幕的第一道厉闪。
贡院外,卢临随着人流走出森严大门。秋风吹拂她青衫磊落,她微微眯起眼,感受着阳光照在脸上的暖意,也感受着怀中《玄阴秘录》那熟悉的、冰凉的触感。
她知道,她的战书已下。下一步,便是等待猎物自己惊慌失措,露出马脚。
而她,已备好磨利的骨针与淬毒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