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开学第三天的晨读铃响过,整座校园仍带着未睡醒的青灰色。
江瑀端着一杯滚烫的豆浆,站在老教学楼二层的布告栏前。红榜上的墨迹被夜露晕开一点,像雪里洇出的梅枝。
——高二(3)班林语娴语文135 数学118 英语142 物理88……
她的名字在第三行,笔画清瘦,却像一条细冰棱,直直扎进他眼里。
江瑀是在前一天跑操时第一次看见她的。
操场刚铺了新的红色塑胶,晨雾浮在上面,像一层被拉薄的牛奶皮。四班在前,三班在后,两个方阵之间只隔五步。
领跑的体委喊口号,脚步声砸在地面,砰砰作响。
江瑀跑在第二排左侧,不经意回头——
三班的方队里,她站在第三排最右。
白校服、黑运动裤,背脊挺得像有人在衣领里插了把尺。而更让他记挂的是侧脸:下颌线干净得像用刀削过,从耳尖到下巴的弧度很缓。晨雾漫过她的脸颊,睫毛很长,垂下来时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浅灰的阴影,鼻梁不算高,却直得像画上去的,鼻尖沾着点细碎的水珠,像落了粒未化的雪。
广播里的鼓点震天,她却安静得仿佛没有重量,每一步落地都轻得不起尘埃。那侧脸在雾里若隐若现,像幅没干透的水墨画,淡,却勾得人心头发痒。
那一眼,江瑀的呼吸滞了半拍。脚下的节奏乱了,他被后面的人踩了鞋跟,豆浆溅出来,烫红手背,却一点不觉得疼。
回到教室,他才想起自己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四班和三班共用一面墙,可那堵墙太厚,厚到他从未听见过她的声音。
晚自习前,江瑀绕到隔壁班后门。灯管昏黄,门缝里漏出半张课桌——她低头写题,侧脸对着走廊,碎发垂下来,遮住小半眉眼,露出的颧骨很平,嘴唇抿成一条浅淡的线,唇色很淡,像刚被雪水浸过。她握笔的手指很细,骨节分明,笔尖在纸上移动时,侧脸的肌肉几乎不动,安静得像尊瓷像。
江瑀站了十分钟,没敢推门。走廊里的风卷着粉笔灰飘过,他闻到她桌角那本语文课本的纸墨香,淡得像远山的雾。
第二天,他去找了刘。
刘是江瑀高一同班,如今一起转到理科,分在三班。两个男生趴在实验楼后窗的窄阳台上,风里有化学试剂淡淡的酸味。
“刘,你们班那个——”江瑀停了一下,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栏杆,“中间第一排,扎马尾,侧脸很干净的那个——叫什么?”
刘手里转着一支2B铅笔,闻言挑眉,笔杆在指节间打了个转:“你说林语娴啊?”他忽然笑起来,眼里带着点了然,“眼光可以啊,江瑀。我们班男生私下里说,她侧脸最好看,尤其阳光斜着照过来的时候,睫毛在脸上投的影子,跟画似的。”
江瑀的心跳莫名快了半拍,嘴上却含糊:“就……看着挺特别。”
“何止特别。”刘往三班的方向瞥了一眼,声音压低些,“语文好得没话说,数学一般,独来独往的。女生说她淡得要化掉了,但说实话,”他啧了一声,“尤其侧脸,那股清冷劲儿,挺抓人。”
风掠过阳台,卷起几片早凋的梧桐叶,叶脉里还留着昨夜雨水的痕迹。江瑀用鞋尖碾碎一片,轻声念:“林——语——娴。”
三个字在喉咙里滚一圈,像含了雪,凉丝丝的,又带着点说不清的甜。
此后,他总在下楼时“顺路”经过三班。那道后门常年半掩,有时能撞见她转头看窗外,侧脸在日光下泛着一层薄瓷似的白,睫毛被阳光照得透亮,像落了层金粉。他看见刘在课间走过她的座位,会刻意放慢脚步,目光在她侧脸上顿一下,又慌忙移开,像被烫到似的。
课间操,四班在前,三班在后,江瑀跑两步就回头,目光越过人群,总能精准地落在她的侧脸——跑步时她的下颌线绷得更紧些,却依旧没什么表情,像把注意力全放在了呼吸的节奏上。
跑完操去食堂,她坐最角落的单人桌,侧脸对着过道。江瑀常隔着三张桌子坐,看她低头喝汤时,侧脸的线条柔和下来,喉结轻轻动一下,像吞咽了一口月光。而刘有时会端着餐盘坐在稍远的位置,假装和别人说话,眼角的余光却总往那个方向飘。
十月,寒潮突至。
下午最后一节自习,天色暗得早,路灯在雨里开出毛茸茸的光团。江瑀又再次假装无意地从三班的走廊走过,看见三班的林语娴正转头看窗外的雨,侧脸被教室的灯光打亮,碎发贴在脸颊,像洇了水的墨,睫毛上似乎沾了点水汽,亮闪闪的。
下课铃响,车棚像被掀开的蜂箱。江瑀推车出来,隔着一排铁架看见她,正低头解车锁,侧脸在雨幕里显得更白了,下颌线的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像道浅淡的墨痕。
她把书包反背在身前,推着车走。雨点打在她的侧脸,她却没抬手去擦,只是慢慢踩过银杏大道。江瑀隔着二十米跟着,看雨水顺着她的侧脸滑落,像给那片干净的皮肤镶了道银边。
直到校门口,红灯亮起,车流切断视线。他低头,看见自己袖口溅满泥点,像不小心打翻的墨,而她的侧脸早融进雨幕里,淡得只剩一道轮廓,却刻在他眼里,擦不掉。
十一月,期中放榜。
大厅里人声嘈杂,江瑀挤到最前,目光第一时间去找那个名字。刘也站在旁边,指尖点着红榜的某一行,低声说:“看,林语娴,47名。”
江瑀“嗯”了一声,指尖在“娴”字最后一笔的点画上停了很久。他想起她的侧脸,想起那道干净的下颌线,想起睫毛投下的影子,忽然觉得,这名字和她的人一样,像雪落在纸上,轻,却留下了痕迹。
那天晚上,江瑀在练习册的空白页写下:“她叫林语娴,侧脸像被月光吻过,淡得让人心疼。”
写完,他把纸折成极小的一块,塞进笔袋夹层。笔袋拉上拉链,发出轻微的“哒”一声,像雪落屋顶,安静得只有自己听见。
窗外的月光漫进来,在字迹上投下一层薄霜,像给这个秘密,又覆了层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