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语娴的笔尖在“潮平两岸阔”的“阔”字上顿住,墨点在纸页上洇开一小片。窗外的蝉鸣突然哑了,像被什么东西掐住了喉咙。
客厅里传来“哐当”一声巨响——是茶瓶炸了。铁皮外壳崩在地上,内胆的碎片混着热水溅开,在水泥地上烫出星星点点的白印。
父亲林建军的酒疯,从来带着钝重的破坏力。
他不摔那些易碎的瓷碗,专挑结实的东西下手。茶瓶、铁锅、洗衣机,电视机,甚至会红着眼推搡墙壁,手掌拍在墙上,发出“咚咚”的闷响,像要把整面墙拍塌。
林语娴坐在第一排中间,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课本的塑封。她总能精准地从各种声响里,分辨出父亲的情绪——摔茶瓶是刚喝到兴头,砸锅是输了牌,推墙时,往往是母亲劝他“少喝点”之后。
昨夜就是这样。
母亲把晾好的衣服收进衣柜,轻声说:“明天还要出车,少喝两口吧。” 话音刚落,就听见“哐”的一声,父亲把铁锅从灶台掀到地上,锅底撞在水泥地上,砸的林语娴脑袋疼。
“你管我?”他的声音裹着酒气,“我挣钱养家,喝口酒怎么了?要不是你没本事,我用得着这么拼?”
接着是母亲的尖叫,不是疼,是吓的——父亲伸手推了她一把,她撞在洗衣机上,洗衣机的盖子“啪”地弹开,露出里面没晾的湿衣服。
林语娴推开门时,父亲正扬着手要再推,看见她,动作突然僵住。下一秒,他“咚”地跪在地上,膝盖砸在刚被锅烫过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
“林语娴,爸求你,”他没看母亲,只是盯着林语娴的鞋尖,手掌在地上蹭着,蹭过铝锅的凹痕,“好好学,考出去……你考出去了,爸就不喝了,不闹了……我给你妈道歉,我给她磕头……”
他的额头抵着地面,胡茬上沾着酒渍,混着地上的灰尘,在瓷砖上蹭出灰痕。母亲爬起来拉他,被他甩开:“别碰我!我对不起我闺女!我耽误她前程!”
林语娴没说话,只是转身回了房间。关门前,她听见洗衣机的盖子被父亲一脚踹掉,塑料碎在地上,像被踩扁的蝉壳。
过年走亲戚那天,父亲喝得眼睛发直。
饭桌上,他举着酒杯跟三叔公吹:“我家林语娴,将来是要上北大清华的!老师说她是块好料!” 林语娴低头扒饭,没接话。堂哥夹菜时碰掉了她的筷子,她弯腰去捡,动作慢了点。
父亲突然把酒杯往桌上一墩,酒洒在桌布上,像块深色的疤。“林语娴!”他吼道,“长辈在这儿,你耷拉个脸给谁看?没礼貌!给你堂哥跪下!”
满桌的筷子都停了。林语娴捏着捡起来的筷子,指尖被木刺扎了下,没流血,却钻心地疼。
“叔,不至于……”堂哥慌忙摆手。
“怎么不至于?”父亲瞪着眼,又看向刚从浙江回来的林睿,“还有你!你舅昨天来,你就哼了一声,一起跪!”
林睿抿着嘴,慢慢往下蹲。他的工装裤膝盖处磨出了洞,露出里面的秋裤,是母亲给缝的补丁。林语娴看着那补丁,慢慢弯下膝盖——地面刚被洒了酒,黏糊糊的,像父亲下跪时蹭过的灰痕。
“老林这是干啥?”三叔公皱着眉,“孩子没错……”
“没错?”父亲拍着桌子,声音震得碗碟发颤,“不懂规矩就是错!现在不管教,将来出去让人戳脊梁!”
他的声音太大,惊飞了窗台上的麻雀。母亲在厨房偷偷抹眼泪,手里攥着刚洗好的碗,指节因为用力发白,怕再被他看见,又要摔。
从那以后,林语娴的“静”里,多了层怕。
怕听见茶瓶炸的脆响,怕听见铁锅撞地的钝响,怕听见父亲膝盖砸在地上的闷响。她开始下意识地放轻所有动作——走路踮着脚,像怕踩响地上的碎塑料;翻书用指尖捻,怕纸页的响动惹来注意;连坐在第一排中间,都把脊背挺得像块木板,不敢晃一下,生怕哪点动静,就成了父亲发作的由头。
江瑀在走廊经过时,看见的就是这样的她。
他看见她侧脸的线条绷得很紧,却没看见她耳垂后常年泛着的红——是被自己掐的;他看见她握笔的手很稳,却没看见那手下藏着多少道被木刺扎过的印;他听见她读课文时声音很轻,却不知道那声音里藏着多少个被巨响惊醒的夜。
放学铃响时,林语娴慢慢把课本放进书包。同桌碰了碰她的胳膊:“周末去看电影吗?” 她摇摇头,看着同桌笑着跑开,教室里的喧闹像潮水般退去,只剩下她一个人的呼吸声。
她走出教学楼,暮色正浓。江瑀还站在香樟树下,目光落在她身上,像带着温度。她低下头,推着车往校门口走,车筐里放着母亲给她煮的玉米,用布包着,温温的,像母亲总在她受惊吓后,按在她手背上的那只手,带着洗不掉的油烟味,却能稳住她发抖的指尖。
原来“淡”不是天性,是被无数次钝响震过之后,慢慢练出来的韧性——把自己缩成一团棉,不硬碰,不反抗,任那些摔砸声从耳边过,只牢牢护住心里那点还能发芽的盼,盼着考出去,盼着离这些声响远一点,再远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