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梁弋的座位轮换到最后一排,紧靠着书柜,正好能开始搜寻目标,最后锁定《世界通史》。就算教导主任路过了,他也是在看历史参考书,没法拿他怎样。
胡杨在背史纲下半册,才刚到西欧进入封建社会,不知道等他背完一整本要到猴年马月,到考历史的时候能背完吗?
大抵是感受到梁弋的目光,胡杨把椅子往梁弋的方向挪了四五厘米。只要有一点和学习无关的事情出现,他都能准确抓住,把书本抛之脑后。
梁弋无疑是无聊的晚管理里的救世主。
“你是准备直接拿大E了?”还没等胡杨开口寻找话题,梁弋已经抛来了忘记放上橄榄的树枝。
看书被打扰了,心情不算好,胡杨初步判断。但他实在是看不进去书上七零八碎的文字,他赌梁弋不会“见死不救”。
“嘴巴和祁祎祎一样毒。”胡杨说。
梁弋在脑袋里检索有关祁祎祎的记忆,把这个名字和那个天天像游魂一样飘荡在走廊各处的身影对应起来,他还没仔细看过祁祎祎长什么样。
女鬼大人的眼睛很大。
“你和她很熟吧。”
梁弋把书合上,从桌洞里掏出几个燕尾夹开始新一轮的组装,他的骆驼兄弟上午刚被彭老师无情地没收,他需要一个新伙计。
既然你想和我说,那我就听吧。
很熟吗,好像也没有。胡杨从来没有问过祁祎祎,自己到底算不算她真正的朋友。就算问了,她一定会给予肯定。就算是一个只和她说过两三句话的人来问她,她也会这么说。
祁祎祎的“朋友”太多了,只要是知道名字还能讲上几句话的,在她那都是朋友。真要谈资论辈,胡杨也不知道自己算哪号朋友。
“挺熟的,初中一个班的,她很厉害。”
(十)
初一的孩子大多数都还没长开,大家都顶着差不多的娃娃脸,被太阳晒得黑黢黢的。那个时候的祁祎祎凭借着紫外线过敏而捂来的粉白脸蛋从一众黑黄的同龄人里脱颖而出。
一白遮百丑。
那个年纪,白皙可以算是不可多得的美,所以祁祎祎在陵巷一中的每个年段都小有名气。
胡杨见到过她在楼梯口被高年级混混围堵的情景:她冷着脸被一个很高的男生从后背抱住,周围是看热闹的人,那个男生的“哥们儿”。
后来他问祁祎祎,那个人是不是她的男朋友,祁祎祎笑着回答他:“他觉得他是,我没办法。”
她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办法专心学习,她得应付那些蜂拥而至把班级门口围堵得密不透风的人,如果被老师看到,会把老师批评的声音放进心里的只有她。
胡杨也看见过,她被班主任批评“男女关系混乱”之后肿成核桃的眼皮和用半包面巾纸也止不住的眼泪。
祁祎祎是被漂亮诅咒了的人,只要她稍微懈怠,就会有人说:长得漂亮就是好啊,连书都不用认真读,不想读了还能嫁个有钱人——当时她的追求者里不乏纨绔的县城富二代。
“我想考江阳中学。”
胡杨已经忘记在初一的哪一节体育课的何种情形,祁祎祎突然和他说,她想考江阳中学。
江阳县最好的公立中学,除去自主招生,一中一年大概只有五十多个人能被录取。
她当时在两百名开外,在六百人不到的七年级。
想一想也不犯法,人有志向总是好的。
可上帝为她开了金手指。
初二上学期期中考,她考了131名;初二上学期期末考,她考了54名;初三的每一次模拟考,她都在前三十,甚至是前十。
他再也没有看见她的眼泪。
(十一)
梁弋从夜宵睡到第一节晚自习过二十分钟,醒过来教室里的人空了大半,走廊里回荡着叽里呱啦的背书声。
忘记去打水了,水壶里的凉开水见了底。
趴着的姿势实在太舒服,动一下都会破坏这不常有的平衡,他难得睡得这么舒服,连上课铃都没听见。
三十秒过后,他还是决定提着水杯去倒水了,他还不想成为金河第一个被渴死的人。
于是他又遇见了女鬼大人。
饮水机旁,祁祎祎的皮肤被校外那家小吃店招牌的灯光映出发蓝的冷白,齐胸的长发披散着,连带着手里撕开的奶茶粉袋子也像是毒药。
“班长晚自习也偷懒吗?”梁弋说。
“那也比你睡到现在勤奋多了。”
女鬼大人给她的香飘飘灌了一整杯开水,搅和搅和就盖上盖子插上吸管拿上书回班了,步履匆匆。
再慢一点奶茶就该烫手了。
(十二)
金河的教室里没有监控头,没有办法当作考场,每次大型考试都要到别的学校去蹭场地。
今年被分配到三高,距离才一公里出头,学校觉得这点距离走两步也就到了,让老师带队从学校走过去。
看考场是在考试前一天的下午,第三节下课铃一响,彭老师从办公室走到三班后门,叫宋林屾整队下楼,要上厕所的都赶紧。
宋枝岭早早地就站在走廊上,眼神不自主地往三班前门的方向飘。
“叫她别看了,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祁祎祎从教室窗台外挂的一整排伞里找到自己的三把遮阳伞,挑了一把有点旧的塞给周与,“你得记得还我啊!”
他周与是那样借了东西不还的人?也不知道这个世道被污蔑要去哪报官,他清清白白的大男儿可不能这样白白给祁祎祎这个土匪头目给冤枉了。
“祎祎,你要是不行就别硬撑啊。”宋枝岭拉着祁祎祎的胳膊,一脸关切。
“我只是不能暴晒,不是晒了会死。”她觉得宋枝岭蹙眉的褶皱像极了包子顶上的旋,有点馋人。
她还觉得有人在往他们仨的方向看,可是往后看却只看到楼梯口乌泱泱的同学们下楼的背影。
她拿着剩下的两把伞就跟着大部队一起跑下楼了。
七月夕阳时分的空气也是扭曲的,孔子像下教导主任的心也不遑多让。
在出发前,他们在烈日下听这位主任训了五分钟的话,来来回回都是学校不给租车的良苦用心和学考对高考的作用到底有多大等等等等。
祁祎祎站在队伍最前面,清清楚楚地看他侃大山,黝黑的脸上乌紫的嘴唇一动一动。真的没有人说过他长得很像车座子吗?她真想现在能有人能把这辆人骑走。
“人是白的,心却是黑的。”
路家和好说话,他的课上总有人耍宝。有天夜宵前的语文课上到修辞手法,讲到对比手法的时候他叫梁弋起来举例,梁弋语出惊人,惹得全班大笑。
祁祎祎现在觉得一点儿也不好笑:教导主任是黑的,心也是黑的。这分明是纪实派。
祁祎祎决定把多余的那把伞借给胡杨。
男生里是不流行防晒的,没有几个人是有遮阳意识的,男孩黑点也没事,几乎是所有男生的共识。
但是七月的太阳太毒了,紫外线强得让人眼睛都睁不开,照在身上总归是不舒服的。
都要考试了,祁祎祎觉得胡杨不应该为了一时展现男子气概而苛待自己,就强硬要求胡杨走路的时候一定要把伞打上。
梁弋看见胡杨有伞,就贴了过去:“你怎么有伞啊。”
“班长给的,她多了一把。”胡杨的笑里有些得意。
皮肤白,头发长,不能晒太阳,喜欢到处游荡,女鬼大人还真是个鬼。
梁弋也跟着笑了。
“你体力还能再差点吗?”周与在五班队头,祁祎祎出发的时候还在队头,一路走一路掉队,走到一半就已经落到队伍后半截了,这会不往前走都要混进他们班队伍里了。
要是体力再好一点,当年体育中考也不至于拼尽全力荣获31分高分,打个残疾人证明也有30分。胡杨想了想,没说出口。
(十三)
学考结束的这天晚上,教生物的陈老师告诉三五班的学生,她不带他们选考了,她跳槽回老家的学校了。
陈老师是一个很漂亮的年轻老师,她在夏天喜欢穿各种鲜艳颜色的吊带长裙,披一件罩衫或者防晒衣,戴可爱的陶瓷耳钉。
祁祎祎很喜欢她,她说祁祎祎的名字很可爱,祁祎祎去问她题目的时候会给祁祎祎分她买的水果,她讲题目也很有耐心,她偶尔也会和隔壁桌老师的女儿闲聊。
她无论去哪里都会是个好老师的。
路家和也跳槽了,他被市区的学校挖走了。
祁祎祎在分班前是他的课代表,和他关系不错,分班后祁祎祎当上班长,他还戏称祁祎祎是“飞黄腾达”了。现在她可以把这个词送还给路家和了。
“在我的课上,有个作业,你们每大周写一篇周记,说什么都可以,多少个字都可以,要是对我有意见,也可以写在里面。如果不想写,也可以写一篇主题作文,具体什么题目,等我晚自习坐班来放。”
路家和每次都会专门匀时间来看他们的周记,并且写下批注,甚至是读后感。
有一次祁祎祎在周记上和他反映,他为了讲述他大学时期三百块钱过一个月艰苦生活里的创作经历而占用了同学们五分钟夜宵时间是非常恶劣的行径。路家和用红笔在她的周记背面写了一整页的《观祁祎祎周记有感》,深刻反思自己的“错误”。
她已经不记得路家和那首诗前面的内容了,只记得最后两句——颤手操刀悲芥菜,举杯酌酒叹青春。
那个曾经连饭都吃不起的大学生当上了市重点的老师,命运总是在抽了你一巴掌之后才肯给你一颗甜枣。
人往高处走,他的才华不该埋没在这个小县城。
祁祎祎还是很为他高兴的,只是再也没有老师会看他们写的周记了,时间太宝贵。
高中的第一次离别来得太早也太干脆,祁祎祎反应过来时发现,她的高中进度条已经走过了三分之一,时光和人都像水一样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