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飞逝,半年光阴如指间沙。
欧阳子清在欧阳府每日的生活近乎刻板:晨起吐纳,引气入体,感受稀薄的灵气在经脉中艰难流转;午后研读府中珍藏的关于引气、炼体、基础术法的古籍残卷,在字里行间探寻天地至理;黄昏则于演武场锤炼筋骨,或是在静室中打坐冥想,试图捕捉那玄之又玄的气感。
“子清公子,家主唤您书房叙话。”
小厮恭敬的声音打破了书斋的宁静。欧阳子清轻轻放下手中正在读的《引气初解》,应声而起。他整理了一下青色长衫的下摆,步履沉稳地走出房门。
通往家主书房的长廊幽静深远。
两侧是精心打理过的庭院,几丛修竹挺拔青翠,竹叶在微风中发出细碎的沙沙声,筛下斑驳的光影,为这肃穆的府邸增添了几分雅致与生机。廊下摆放着几盆兰草,幽香若有若无,沁人心脾。阳光透过雕花的木窗棂,在地面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欧阳子清行走其间,步履无声,唯有衣袂拂过空气的轻微声响。
推开厚重的书房门,一股沉静而清冽的气息扑面而来。室内光线柔和,靠墙是顶天立地的紫檀木书架,上面整齐码放着无数古籍典藏,散发出淡淡的墨香与陈年纸张特有的气息。一张宽大的紫檀书案置于窗前,案上文房四宝齐备,一方墨玉镇纸压着几页写满飘逸字迹的素笺。家主正背对着门,负手立于窗前,眺望着庭院景致。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
“子清,修炼进境如何?”家主的声音平和,目光深邃,仿佛能洞悉人心。
欧阳子清躬身行礼,如实答道:“回禀家主,灵气运转已较初时顺畅,如今已至炼气四层。”
家主微微颔首,脸上并无惊讶,反而带着一丝嘉许:“甚好。炼气之道,步步皆关隘,尤其四层之后,每进一步都需沉淀打磨。厚积方能薄发,根基稳固,方有望窥见更高境界。”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欧阳子清身上,语气转为郑重,“今日唤你前来,是有一事需你前往处理。
东关村,午后的人流依旧熙攘。
王漫漫和刘晓宁提着几个鼓鼓囊囊的麻布口袋,里面装着刚采购的新鲜蔬菜、肉类和几包香气浓郁的香料,费力地在人群中穿行。
“姑娘,真的是你!”
王漫漫被这突如其来的招呼吓愣了一下,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极其俊朗的脸庞。来人身材修长挺拔,内里穿着一件质地上乘的云青色织锦长衫,外面则松松罩着一件同色系的薄纱外袍,腰束玉带,衬得身姿如松。
他的皮肤白皙如玉,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五官轮廓清晰而精致,鼻梁高挺,薄唇微抿,一双墨玉般的眼眸沉静温和,仿佛蕴藏着星辉。整个人由内而外散发出一种温润如玉、从容不迫的贵气,如同画中走出的世家公子,与周遭的市井喧嚣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融合在这光怪陆离的东门里。
见对方眼中带着一丝疑惑,青衫公子嘴角微扬,露出一抹清浅而礼貌的笑意,温声道:“姑娘,是我。半年前,在那石拱门外的山上,在下曾与姑娘一同下山。” 他的声音清越悦耳,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是你!”王漫漫恍然大悟,忍不住惊呼出声。当时她所有的注意力都被环境吸引,加上心情紧张,竟完全忽略了身边这位帅哥的存在!一旁的刘晓宁也激动地掐了一下王漫漫的手背,两人飞快地对视一眼,刘晓宁的眼神里明明白白写着:“我的天!绝世帅哥啊!上啊你,快上啊!”
欧阳子清看着王漫漫生动的表情和小动作,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他略感歉意道:“上次匆忙,未及请教姑娘芳名。半年未见,姑娘一切可还安好?” 他的目光自然地落在王漫漫身上。
眼前的姑娘,身量娇小,一张小脸像圆圆的苹果,透着健康的红晕,小巧的鼻子,花瓣似的嘴唇,一双眼睛此刻因惊讶而睁得圆圆的,像受惊的小鹿,灵动又带着点懵懂。虽非倾国倾城之貌,却自有一股鲜活可爱的生气,让人看了心生亲近。穿着依旧是她那个世界的“奇装异服”,也难怪在人群里,他一眼就看了。
不过欧阳子清早已见怪不怪,东门里来自各种奇怪地方的人都有。
“我叫王漫漫!这位是我最好的朋友,刘晓宁,我们来自同一个地方。”
欧阳子清含笑,对着刘晓宁也微微颔首致意:“刘姑娘。” 姿态优雅得体。
“你这半年都在哪里啊?”看着欧阳子清和他身旁男子的穿戴,两人身上都是穿着质地精良、制式统一的青衫,不难猜出,他应该像刘晓宁一样入了某个氏族的府邸,所以才会穿这种标志性的衣服。
“我来此地之后,便入了欧阳府。”他并未提及府邸在北关,潜意识里似乎不想让这“北关显贵”的身份成为无形的屏障,令对方感到疏离或局促。
“北关的欧阳府?” 刘晓宁闻言,眼中闪现出一丝惊喜的光芒,她显然比王漫漫更了解东门里的势力分布。
“嗯。” 欧阳子清只是淡淡应了一声,目光依旧温和地落在王漫漫身上,巧妙地转移了话题:“王姑娘,你们这是要去往何处?采买颇多。” 他看了一眼她们手中沉甸甸的袋子。
王漫漫说:“今天晓宁休息,特意来帮我采购食材!我和朋友们在南关开了个小饭馆。火锅,你知道吗?有时间的话,”她看向旁边的师兄,“和朋友一起过来吃饭啊,我请客。”
“王姑娘盛情相邀,在下却之不恭。改日定当专程拜访。”
老廖说今年的冬天不像以往那般寒冷,午后的阳光洒在人们脸上,暖洋洋的。火锅店里的小二收拾完桌上的残渣,便坐在板凳上,胳膊盘在胸前,垂着头打起了盹儿,阳光在他背上投下一块温暖的光斑。
老廖趁着这会人少,伏在高高的黑漆木账台后,手指在乌木算盘上飞快地拨弄着,发出清脆而有节奏的“噼啪”声。
王漫漫和刘晓宁提着大包小包走进来,听到门帘响动,小二一个激灵抬起头,迷迷瞪瞪地起身要过来帮忙,王漫漫忙摆摆手,示意他继续坐着休息。
这火锅店面不大,人员也精简。老廖是掌柜,后厨一个掌勺的厨师,一个负责洗涮的杂役;店前就一个上菜跑腿的小二,王漫漫则主要负责招呼熟客、以及店里用品的采买。
好在最近店里生意红火了起来。冬天一到,火锅颇受当地百姓的青睐。冬日里,围坐一桌,一边吃着热腾腾的涮锅,一边聊着这东门里的闲话:什么哪个大家氏族又有人飞升成仙了,什么哪家联姻了,东关哪里又开了新店,什么又来了不知哪个朝代的新面孔。
聊得最火热的,莫过于前几天发生在西关北边、靠近边境的那场仙妖大战。说是大战,其实就是一个结丹为首的修士联合几个筑基期杀了一个千年大妖,打了十天十夜才勉强取了那大妖性命。可奇怪的是,当他们欲拿走大妖的金丹时,才发现,金丹早已不知所踪。
“这大妖是什么来头?”
“听说好像是苍牙国的,来头不小呢,据说是他们老皇帝的三儿子!”
“那岂不是要遭报复啊!”
“谁说不是呢!”
早在万年前,统御四方妖域的四大妖王便与修仙界的顶尖大能立下血契盟约:仙妖两界,划域而治,互不侵犯。
仙人修士更不可为修行而杀妖取丹,妖族亦不可伤害凡人,更不得进犯修士道场。这么多年过去,凡人在此约定下平静生活于两大势力之间,妖族与修士也井水不犯河水,一直相安无事。可近一两年,说是频繁有妖族挑衅修士,不少修士被打成重伤甚至丢了性命。一些修士忍无可忍,便纷纷结盟立誓,要绞杀妖族。
若此番传言为真,死的果真是苍牙国的三太子,那这事恐怕非得惊动各大修仙门派的祖师爷出面不可了。
在这片地界,除了生活在东门里的凡人,便是九霄云外修仙的各个门派。而在东门里之外,则盘踞着妖族势力,形成了四个国度:分别是东门里西北部的苍牙国、其东北部的婆娑妖镜、其东南部的枯骨渊,以及其西南部的幽玄溟。
东门里,便这样被牢牢地围在了中心。
看见老廖在拨弄算盘,王漫漫走了过去,顺手拿起柜台上盘子里的苹果,咬了一口,边嚼边问:“廖掌柜,今儿是赚了还是赔了呀?这么早就开始盘账了?”
老廖抬眼看了看她们买回来的东西,笑着对刘晓宁说:“晓宁姑娘辛苦了,快坐下来歇歇,吃点水果。”然后收起笑容,对王漫漫道:“我刚算了算,咱们这店开张也快三个月了,本钱还没挣回来。不过,确实感觉快了,这天儿一冷,来吃热锅子的人多了起来。但你可别忘了,”他敲了敲算盘,“你还欠着我的房租和伙食费呢。”
王漫漫摆摆手:“小意思,都是小钱!这些先从我工钱里扣,不够的从年底的分红里抵!
当初王漫漫孤身一人在东关集市寻摸活计时,便留了心,将沿街食肆细细打量了一番。这东关不愧是繁华地界,酒楼食铺鳞次栉比:气派的二层酒楼悬着金字招牌,门庭若市;小巧的馄饨摊子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烧腊铺子油光锃亮,卤味铺子酱香扑鼻……煎炒烹炸,南甜北咸,样样不缺。可奇怪的是,偌大一条街,竟寻不着一家热气腾腾的涮锅铺子。
她心下留意,又不动声色地向人打探了铺面租金。这一问,心便凉了半截,一合计,就算砸锅卖铁,这启动资金也是个填不满的窟窿。
回南关的路上,她发现,比起东关的喧嚣富庶,南关显得朴实甚至有些冷清,是普通百姓扎堆过日子的地方。街道窄些,房屋旧些,像样的馆子更是屈指可数。显然,住在这里的人家,手头并不宽裕。但如果在南关开一个涮锅呢?好歹租金少了一大半,她相信没有任何人可以抵挡住火锅的魅力,酒香不怕巷子深,早晚住在其他地方的人也会为了吃一口来乖乖排队的。
一回到老廖的小院,王漫漫便迫不及待地拽住他,掰着指头算起账来:刨去这省下的大头租金,再把锅灶家伙、桌椅板凳、头批肉菜调料、请伙计的工钱等等林林总总的开销都算上——在南关盘下个店做火锅生意,满打满算,至少需要十两银子!
王漫漫可是费了不少口舌才拉老廖和刘晓宁入了伙。晓宁在府里吃穿用度都是公中的,月例银子没处花,简直是个小富婆。王漫漫先是说动她入股三分之一,又管她“借”了自己那份入股的本钱,晓宁二话没说就给她了。剩下的三分之一,王漫漫觉得那必须是老廖出啊,她得带着老廖发家致富啊。于是又把老廖说服了,无非就是与其给人打工,既要看他人脸色,又吭哧吭哧挣不到钱,不如自己翻身农奴做主人。说到老廖心坎儿了,但手里的钱他准备交房租,哪里还有多余的钱。王漫漫跟他说,房租先找别人借点,咱们先把店开起来,到时候钱流动起来后,自然就有钱交房租了。可是,找谁借呢?王漫漫一脸坏笑,五婶呀。最后,王漫漫郑重地拍了拍老廖的肩膀,说道:“老廖,我们很快就要实现财富自由了!”
刘晓宁靠过来,慢悠悠地说:“我倒是觉得你可以拉欧阳公子入股,咱们注册资本金是十两银子,怎么着市场估值也在一百两了吧,让他先入百分之二十,我们套个现也不是不可以呀。”
老廖尽管听得一头雾水,但总感觉这是个立马能让他发财的事儿。有时候老廖也琢磨,这两个姑娘来的地方一定和他们从前的世界很不一样,从她们之间的谈话就能感觉得到,让他常常有种似懂非懂、雾里看花的感觉。
“要不咱们俩怎么能是最好的朋友呢?我也是这么想的。”王漫漫说她看到欧阳子清的那一刻起脑子里除了感慨对方的帅之外就剩下怎么薅他的羊毛了。不过急不得,等关系熟络些再说吧。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冬至清晨,老廖特意叮嘱大厨子:“今儿冬至,多加道菜,下饺子。”
王漫漫这会还在家里,当她端起老廖给她留的一粥碗时,发现碗底竟粘着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小纸条。展开一看,一行略显笨拙的字迹跃入眼帘:“今日冬至,叫上五婶中午来店里吃饺子。” 她不禁失笑:“老廖啊老廖,你这般端着架子,几时才能把五婶追到手?还得靠我帮你一把。”
正想着,忽听院门外有人唤她。抬眼望去,是店里的小二隔着门朝她挥手:“漫漫姐,有人来店里找你!”
王漫漫心头莫名一紧——莫非是……欧阳子清?是他来了吗?这个念头让她心尖像被羽毛扫过,又痒又慌。她慌忙折回房里,对镜匆匆理了理鬓发,便飞快地向火锅店奔去。
当她微微喘着气,一把掀开店门口厚重的挡风棉帘时,原本略显嘈杂的店内,仿佛被投入了一颗无形的定音符。
欧阳子清就那么安静地坐在靠窗的位置。
晌午的阳光透过窗棂,温柔地洒在他身上,仿佛给他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边。他并未刻意张扬,只穿着一身看似朴素的月白色暗云纹直裰,腰间束着一条深青色绦带,再无多余饰物。然而,正是这份简单,反而衬得他整个人如同一块温养千年的美玉,光华内蕴,清贵天成。
他的坐姿挺拔而放松,修长的手指随意搭在粗糙的原木桌面上,形成一种奇异而和谐的对比。那干净得如同初雪般的侧颜,在冬日暖阳下近乎透明,眉宇间是远山般的疏朗与沉静。
店里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被他吸引。他像一幅名画,不经意间悬挂在这烟火缭绕的市井小店中,让整个空间都莫名地明亮、雅致了几分——这便是真正的“蓬荜生辉”啊。
王漫漫闯入的动静打破了这片刻的静谧。欧阳子清闻声抬眸,那双墨玉般的眼眸瞬间捕捉到她,眼底漾开清浅的笑意,如同春风吹皱一池静水。
他自然而优雅地站起身,绕过身前的条凳,步履从容地迎向她,唇边的笑意加深,声音清越温和,清晰地传入她耳中:
“王姑娘,我来赴约了。”
王漫漫下意识地避开了他那双含笑注视的眼睛,目光飘向地面,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意“腾”地一下从脖子根直冲上脸颊,烧得她小脸通红,连小巧的耳垂都染上了绯色。
她微微喘着气,胸口起伏,分不清是刚才跑得太急,还是因为眼前这个人带来的、从未有过的慌乱与悸动。
一旁的老廖恰好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很多很多年后,王漫漫也从未忘记过这一天。这是她落脚东门里的第一个冬至,也是与欧阳子清同桌共膳的第一顿饭。两个正当最好年华的年轻人,围坐在热气腾腾的铜锅边,窗外是岁暮天寒,呵气成霜,可再冷的寒冬,又怎能冻住青年男女心头那簇悄然燃起的火焰?
那无声的悸动,像铜锅里翻滚的汤底,在氤氲的白雾下暗自汹涌,烫得两颗心微微发颤,也无声地拨动了命运的齿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