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子清乍见王漫漫安然无恙,心头巨石落地,巨大的惊喜瞬间淹没了所有感知,以至于他冲上前紧紧回抱住她时,竟完全忽略了屋内那沉静如渊的气息。
他猛地抬头,只见一位银发如雪、容颜皎洁如月的女子,不知何时已无声无息地踱步至院中,正静静地看着他们相拥。女子周身气息圆融内敛,宛如深潭古玉,欧阳子清几乎是瞬间就捕捉到了那内敛之下浩瀚如海的磅礴灵力!
巨大的震惊和本能的敬畏瞬间取代了重逢的喜悦。欧阳子清几乎是下意识地松开了王漫漫,拉着她迅速后退两步,与之拉开一个安全的距离。他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脸上所有的轻松表情尽数收敛,只剩下全然的谨慎与恭敬。他随即双手抱拳,对着秦灵儿深深一躬到底,姿态谦卑至极,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晚辈欧阳子清,冒昧闯入前辈清修之地,失礼之处,万望前辈海涵!晚辈见过前辈!”
秦灵儿的目光平静地扫过欧阳子清,如同掠过一片无足轻重的落叶,不过是一个刚踏入修仙界的炼气期小辈,她无意与他多言,只淡淡开口:“无妨。王漫漫在此等你多时,你既已寻来,便带她离去吧。”
说完,她不再看欧阳子清,而是转向王漫漫,眼神瞬间柔和下来,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深邃:“漫漫。今日你能循着那条不显于世的小径,跌跌撞撞来到我这竹篱小院,非是偶然,乃是冥冥之中的一缕因果牵引。此非祸事,实为……你的机缘。”秦灵儿顿了顿,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和郑重,“漫漫,你可愿……做我的徒弟?”
“徒弟?!”王漫漫先是一愣,随后立马开心得蹦跳了起来,“当然愿意,当然愿意。”她才不知道该女子有多么的神通广大,她只知道,能拜神仙姐姐为师,简直是件太开心的事情了,她可是谪仙般的姐姐啊!
看着眼前这冻得鼻尖通红、裹在粗布棉袄里却笑得如此鲜活明媚、又蹦又跳的小姑娘,秦灵儿眼中漾开温柔的笑意,心中泛起一丝复杂的涟漪:“师兄,这就是你预言里要来和我相见的人吗?一个完全对仙途毫无向往,心思纯净的凡人?”
从竹林小院出来时,暮色已悄然四合。天边晚霞如熔金泼洒,将苍穹浸染成一幅流动的织锦,绚烂得惊心动魄。
欧阳子清默默地跟在王漫漫身后。夕阳的余晖透过稀疏的竹叶,在他们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两人一路无言,只有脚下的落叶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漫漫。”看着前方王漫漫的背影,欧阳子清心中五味杂陈。他终于深吸一口气,快走几步与她并肩,声音低沉而郑重。
“嗯?”王漫漫停下脚步。
“那位前辈……秦灵儿前辈,修为深不可测,是真正的世外高人。”欧阳子清斟酌着词句,目光复杂地看着她,“她所言非虚,这对你而言,确是天大的机缘。”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期盼和小心翼翼,“如果你……如果你现在想踏上修仙之路,这是最好的起点,前路会平坦许多。”
王漫漫的心跳微微加速,却不敢抬眼对上他的眼睛。“你想让我修仙吗?”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期待。
这句轻飘飘的问话,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欧阳子清心中激起了滔天巨浪。
他喜欢她,这份感情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早已生根发芽,他渴望的不仅仅是此刻的并肩,而是长久的、能共同经历风雨的未来。他害怕百年后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归于尘土,那是他无法承受的痛。可他同时也清晰地记得曾经她拒绝修仙时那份纯粹的坚定。
欧阳子清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仿佛吞咽着千斤巨石。
“漫漫!欧阳师兄!是你们吗?太好了!你们没事!”刘晓宁带着焦急和惊喜的声音,如同利箭般穿透了这紧绷的寂静,从不远处的空地上传来。这声音瞬间将两人从这无声的、充满试探与渴望的漩涡中劈醒。
欧阳子清浑身一僵,所有翻腾的、即将破土而出的情感被硬生生压回心底最深处。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松开了紧握的拳头,脸上瞬间切换成惯常的、带着些许疏离的温和,转向声音来处,声音平稳无波:“晓宁师妹,我们在这里。”
王漫漫眼底那抹隐秘的期待瞬间熄灭,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和了然滑过心头。她迅速掩饰住内心的波澜,朝刘晓宁用力挥手:“晓宁!我们在这儿!我们没事!”只是那笑容,似乎比平时用力了几分。
欧阳子清看着王漫漫强撑的笑脸,又看了看快步跑来的刘晓宁,心底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苦涩和一种尘埃落定般的疲惫释然。那未出口的话语,那被强行掐断的答案,最终化为一声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沉重无比的叹息,消逝在渐起的晚风里。
年轻时的情愫,是焚尽八荒的野火,亦是踟蹰于指尖的星火。它能燃起惊天动地的痴妄,能不顾一切地奔赴,却怯于触碰对方命运的缰绳,无力承担那沉甸甸的未来。它在自我矮化的沼泽里沉浮,将患得患失的荆棘,刺向最想拥抱的人。
只有晚风知道,那一刻,他几乎要为了留住她而开口恳求。
只有星光知道,她问出那个问题时,心底藏着多么隐秘的期待。
而他们彼此都知道,有些话,错过了那一刻,便如覆水难收,再难提起。
从那天起,王漫漫便正式成为了秦灵儿的徒弟。既然她无心仙途,秦灵儿便顺其自然,将一身精妙医术倾囊相授。当问及是否想学那翩若惊鸿的剑法时,王漫漫自嘲地笑道:“师父,您太看得起我了,就我这肢体不协调,四肢僵硬,有恐高的人还能学剑法?我觉得还是算了吧。”见她态度坚决,秦灵儿也不强求,可王漫漫殊不知,她的这位师父,可是有名的剑仙,现在不学,总有一天她会肠子悔青的。
就这样,王漫漫把家搬到了竹林小院与师父秦灵儿生活在了一起。火锅店的生意就全权交给了老廖,若刘晓宁得了空,她也会到店里帮忙。
每日,清晨薄雾未散,露珠还挂在竹叶尖上,秦灵儿便会带着王漫漫来到院角那片精心打理的小药圃,或是步入屋后灵气氤氲的竹林深处。
秦灵儿的声音总是那么沉静温和:“漫漫,看这株紫苏,叶面有细密绒毛,叶背脉络清晰呈紫色,揉之辛香醒脾,乃解表散寒、行气宽中之良品。旁边这株薄荷,茎方叶对生,清冽之气透鼻,醒脑疏风散热,取其嫩尖为佳。”
王漫漫努力将师父的每一句话刻进脑海,手指小心翼翼地触碰着带着凉意的叶片,感受着那独特的纹理与气息。
她随身带着一个小本子,用炭笔笨拙却认真地画下植株形态,标注名称、性味、功效,生怕漏掉一丝细节。起初,那些形态相似的草药常让她混淆,秦灵儿便耐心地让她反复嗅闻、触摸、甚至浅尝微苦的汁液,在感官的反复磨砺中加深记忆。
进山采药是更辛苦的修行。王漫漫背着师父特制的轻便竹篓,跟着秦灵儿穿梭在崎岖的山林间。秦灵儿不仅教她辨识药材,更传授采撷的学问:“采药需应四时,知部位。如根茎类,多在深秋枝叶枯黄后或初春萌芽前采挖,此时精华内蕴;全草、枝叶类,则在生长旺盛、花初开时采收,药力充沛;花朵,宜在含苞待放或初绽时采摘,过则香散……”王漫漫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学着师父的样子,用特制的小药锄小心地刨开泥土,不伤主根;剪取枝叶时,也懂得留有余地,不竭泽而渔。她渐渐学会了观察环境,哪些药草喜阴湿,哪些爱向阳,哪些与特定树木共生。
满载而归后,才是真正繁琐工作的开始。
净选与分拣:先将采回的药材摊开在干净的大竹匾上,仔细拣去混入的泥沙、杂草、枯枝败叶,以及非药用部分。比如摘除薄荷的老梗,去掉紫苏根部的泥土,将根、茎、叶、花分类。
清洗与切割:需要清洗的药材(如根茎类),便在院角那口爬满青苔的水缸旁,用流动的清水快速冲洗,去除泥土杂质,但避免长时间浸泡导致有效成分流失。洗净后置于阴凉通风的竹帘上沥干水分。
接着便是切割,秦灵儿手把手教她使用特制的药刀:“切制讲究‘饮片’,薄厚均匀方利于干燥和煎煮时出味。如这甘草根,需切成斜薄片;而质地坚硬的块根,则要切成厚片或小块。”王漫漫起初切得歪歪扭扭,厚薄不一,在秦灵儿温和的指点下,才慢慢掌握些门道。
干燥:晒干是最常用的方法。王漫漫会将处理好的药材均匀地铺在宽大的竹匾或藤编簸箕里,小心地搬到院子中阳光充足、通风良好的地方。她需要时刻留意天气变化,谨防突如其来的雨露。像紫苏叶、薄荷这类芳香性药材,需薄摊、勤翻,避免暴晒导致香气散失。而像一些根茎类,则需多晒几日,直至彻底干燥,掰开时发出清脆的响声。而一些含挥发性成分或受热易变色的药材,则需放在通风的廊下或室内阴干。
王漫漫会在竹匾下垫上透气的竹帘,确保空气流通。若遇到阴雨天或需要特殊处理的药材,便需用到炭火烘焙。
院子一角有个小小的土灶,上面架着特制的瓦罐。秦灵儿教她控制火候:“文火慢焙,不可操之过急。”比如烘焙某些果实种子,需要不断翻动,防止焦糊;而“炙”则是将药材与液体辅料(如炼蜜)拌匀,再微火炒至不粘手、颜色加深,以增强药效或改变药性。王漫漫常常被这微妙的火候弄得手忙脚乱,鼻尖蹭上炭灰也浑然不觉。
特殊炮制:对于一些需要特殊处理的药材,秦灵儿会亲自示范更复杂的技艺。比如“酒炙”(用黄酒拌炒药材,引药上行,增强活血通络)、“醋炙”(引药入肝,增强止痛收敛)、“炒炭”(增强止血效果)等。王漫漫在一旁看得目不转睛,惊叹于这些古老技艺的神奇。
捣碎与研磨:干燥后的药材,有些需要进一步粉碎。王漫漫便抱着沉重的石臼,或是使用小巧的铜药碾,一下下地捣碎坚硬的种子、根块,或者将药材研磨成细粉。这既是体力活,也需要技巧和耐心,常常累得她手臂酸痛。
贮藏:最后一步,是将炮制好的药材,分门别类地装入干燥洁净的陶罐、瓷坛或厚实的桑皮纸袋中。秦灵儿教她在罐底放置生石灰包吸潮,或在存放贵重药材的容器里放一小包花椒防虫。然后仔细封好口,贴上标签,收入药柜。
日复一日,王漫漫白皙的手指渐渐染上了草汁的绿痕,衣角常沾着泥土和药末,身上也总是萦绕着淡淡的、混合了各种草木的清苦香气。她不再是那个只懂得火锅底料配方的现代女孩,她的世界,在秦灵儿的引领下,浸润在了博大精深、充满生命智慧的中医世界里。在处理这些带着泥土芬芳的草木时,她的动作却越来越专注、沉稳,眼神里也渐渐沉淀下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与笃定。
日复一日的采药、清洗、切割、炮制,让王漫漫的生活在草药的清芬与辛劳中变得充实而规律。时光在竹影摇曳间悄然流逝,转眼已是七月光景。
这一日,王漫漫正俯身整理竹匾上晾晒的柴胡,阳光透过叶隙在她专注的侧脸上跳跃。忽闻身后传来细微的衣袂摩擦声,她下意识回头,竟见欧阳子清不知何时已静立院中,青衫磊落,目光温和地落在她沾着药末的身影上,唇角噙着一抹清浅的笑意。
“欧阳子清?!你怎么来了?”她快步迎上前,眼底是藏不住的雀跃。
他声音清朗,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七日后,城中会有盛大的灯会,流光溢彩。我想着……还是亲自来问你好些。若是得空,不知……可否邀你同去观灯?”他没有用传讯符,选择了最朴素的“亲自来”,其中心意不言而喻。
七日后,那不是七夕节吗。王漫漫心里乐开了花,敢情是来约我啊,还是约我共度七夕。“东关关口!不见不散!”她仿佛已经看到那满城灯火下并肩同游的画面,欢喜得快要跳起来。
“嗯,不见不散。”欧阳子清含笑点头,又与她闲谈了几句近况,方才告辞离去。
不远处的竹屋窗棂后,秦灵儿将院中的一幕尽收眼底。她看着自己徒儿那毫不掩饰的欢喜,从发亮的眼眸到轻快的步伐,每一个细微处都洋溢着这份情感的纯粹美好。
她倚窗而立,唇边不自觉地泛起一抹温柔又带着淡淡怅惘的笑意。那笑容里,有对年轻生命的由衷祝福,也有一丝过来人对情缘无常的了然与怜惜。她轻轻地叹了一声。
“怎么,羡慕了?”一个低沉悦耳、带着独特磁性的嗓音自身后响起。随即,一只修长有力的手,带着一丝微凉的触感,极其自然地、带着无尽珍视地,轻轻拂开她垂落颊边的一缕银发,动作温柔得像怕惊扰了易碎的梦境。
秦灵儿并未回头,只是任由那微凉的手指停留在自己鬓边,唇角的笑意更深了几分,带着一丝嗔怪:“莫要打趣。”她的目光依旧追随着窗外王漫漫雀跃的身影,眉宇间染上一抹化不开的忧虑,“我只是……忧心漫漫。她是凡尘中人,心性质朴;而欧阳子清,终究是踏上了仙途的修士。这寿元之隔、心境之别……前路怕是荆棘丛生。”
那男子闻言,没有立刻说话,只是伸出另一只手,极其自然地轻轻握住了秦灵儿置于窗棂上的手。他的掌心并不温暖,却有一种磐石般的稳定力量。他身着一袭墨色锦缎长袍,袍身上用极细的银线绣着繁复而古老的图腾纹路,似盘踞的虬龙,又似神秘的星辰轨迹,在光线下流淌着幽暗深邃的光泽。这身装束,低调华贵中透着难以言喻的妖异与岁月的沉淀。
他微微侧首,深邃的眼眸如同蕴藏着亘古星河的幽潭,一瞬不瞬地凝视着秦灵儿忧心的侧颜,那目光沉甸甸的,仿佛承载了千年的眷恋与共历的风霜,专注得能穿透时光。
他低沉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也带着洞悉世事的沧桑:
“灵儿,莫忧。凡人有凡人的路,修士有修士的道。情之一字,更是玄妙难言。他们既已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便注定要走自己的道,过自己的人生。无论是甘甜还是苦涩,皆是他们必经的因果与修行。强求不得,亦替代不得。”他握着她指尖的力道微微加重,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传递过去,“至于结局……天地自有其律,众生自有其命。如同你我——”
他微微停顿,声音里蕴含的情感如同深埋地心的熔岩,炽热而厚重,“千载光阴,人妖殊途,重重桎梏……我们不也携手走到了此刻?刻骨铭心的过往,无悔的选择,早已融入了彼此的骨血,铸成了你我独一无二的‘道’。”
秦灵儿感受到他话语中的千钧重量和那穿越时空依旧滚烫的情意,心中的忧虑仿佛被这深沉的力量稍稍熨帖。她反手回握住他的手,指尖传递着无声的回应,目光却依旧悠远地望向窗外,那忧虑并未完全消散,只是沉淀在眼底,化作了更深沉的守护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