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檀垂首应答:“回世子,见过,那是夫人去年特意从念安寺里求来的琉璃花樽,专门用于插柳,府里的下人都知道。”
陆君越心下了然,没有再问。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
沈枫带着两名衙役走了进来,手中端了一个青灰色的木匣子:“阿姐说让世子带回去查,这是凶手留下的。”
他把木匣子往陆君越手中一放,动作不算轻,继续道,“还有一句话我想提醒世子,我母亲一生清白,就算是查案,也请世子莫要让那些捕风捉影的流言传了出去,平白辱没了我母亲的清誉,玷污我将军府门楣。”
陆君越稳稳地接住木匣,听得这般不客气的话脸上也未见愠色,依旧挂着温浅的笑:“沈公子放心,我自不会放任流言污了沈夫人和将军府的清名,定早日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
“如此甚好。”少年带着将脱未脱的锐气抬眼,看向陆君越的目光直截了当。
青灰的木匣掂在手中分量并不重,陆君越随手将其拉开一个小角,笑顿时凝在脸上,眼神蓦然变得有些阴翳起来。
但只一瞬又恢复如常。
沈枫表面虽大大咧咧,但好歹也是出生将门,在军中操练磨砺过,陆君越短暂的失态并未瞒过他,于是他出言询问:“这木匣子里的东西可是有何不妥?”
“并无。”陆君越面上挂着温润的笑,神色自然,随意寻了个托辞以搪塞沈枫,“陆某只是心有诧异,不曾想凶手竟会留下如此明显的证物。”
沈枫没应,不知是信了没信。
陆君越将木匣盒子合拢,朝沈枫拱手作礼,又道:“既得此物,陆某便不多叨扰了,还请小公子代我向令姐致谢。”
陆君越言罢,很快带着两名衙役离去。
沈枫眼珠子一转,悄然绕路返回偏厅。
偏厅门扉紧闭,青玉与青檀二人静立两侧。
沈槐安坐于内室,慢条斯理地喝着茶,哪还有半分病弱的样子,见沈枫走近,她将茶盏搁置到一旁,开口询问:“如何?东西送到人手上了吗?”
“阿姐,东西送到了。”沈枫在她左侧坐下,拈起一颗果子塞进嘴里,鼓囊着含糊不清地说,“只是那陆君越的反应看起来有些古怪,像是识得那匣子中的物件一样。”
沈槐眸色微沉:“当真?”
沈枫咽下果肉:“八九不离十,虽只一瞬便恢复如常,但我自幼在军中历练,眼力敏锐,应是不会错看。”
“待母亲祭礼过后,你设法去百问坊走一遭,探探这陆君越乃至国公府,是否与前朝有所牵连。”沈槐指尖轻叩桌面。
沈槐本只想借陆君越之力探查那夜黑衣人的身份,却没料到竟会有意外收获。
若陆君越真识得那半截残布,是否意味着他与此等前朝余孽曾有过接触?
人前温润端方的谦谦君子,与那杀伐果断的前朝奸佞。
他们之间,究竟会是何种关系呢?
另一边,马车慢行。
陆君越面色阴沉,手心攒着从木匣中取出的物件,正是那夜他在城西破苑与那神秘女子交手时,被迫留下的那半截蒙面黑巾。
这残布怎会到了沈槐手中?
她又为何声称这是凶手遗留之物?
她究竟知道了多少?
车轮碾过厚厚的雪,留下深深的辙印,马车在国公府门前停下。
陆君越径直回了竹水居。
书房只燃了一盏孤灯。
烛火微曳,陆君越独坐于棋枰之前,指间拈了一枚墨玉般的黑子,久久未落。
指节分明的手指摩挲着冰冷的棋子,城西破苑那夜的每一个细节在脑中飞速重现。
暗夜下的短暂交锋,神秘女子不仅有着诡异莫测的身手,还能精准道出断阳剑的来历。
如今,这破布到了沈槐手中,她竟将这破布与沈夫人之死,甚至是与他暗中追查的俞贵妃一案串联到一起,冠以凶手遗留之物的借口,就这么堂而皇之地送至他眼前。
绝非巧合。
无论沈槐与那神秘女子有无干系,他都不得不防。
棋盘之上,黑白对峙,万千谋算于无声处交锋搏杀。陆君越眸间暗流涌动,人却纹丝不动,似是陷于诡异莫测的棋局之中。
孤影映于墙上,被拉得很长。
许久,他蓦然开口:“影一,影二。”
话音刚落,两道黑影如鬼魅般自覆雪的枝头掠下,正是白日那两名衙役,此刻已换上了暗卫的装束。
“主子。”二人屈膝抚肩,恭敬无比。
“沈槐今日,可有异状?”
“回主子,沈家小姐在偏厅问了些关于俞贵妃案卷的问题,似对旧案颇感兴趣。”影一板着一张棺材脸。
陆君越追问:“可知那木匣从何而来?”
“是将军府中的丫鬟青玉,您前脚刚走,那丫鬟后脚就抱着木匣来了偏厅,称是奉沈小姐之命特意取来。”
“去查清她的底细。”陆君越头也未抬,又落一子。
“属下领命。”影一身形一晃,如暗影般悄无声息融入窗外凛冽风雪中。
“影二。”
“属下在。”
“加派人手,盯紧将军府,监视住沈槐的一举一动,去往何处,见了何人,说了何话,一律报我,若有异常,即刻来报,不得有误。”
“是!”影二叩首领命,身影亦没入黑暗。
书房重归死寂,只余烛火微曳,孤长的影于地上明明灭灭。
落子无悔。
陆君越手腕微沉,一枚黑子稳稳落下,杀伐果断,毫不留情,这一子截断白子的去路,为黑棋挣出一线生机。
静默片刻,他又从棋罐中取出一枚温润的白子,置于另一处看似无关紧要的边角。
而这轻飘飘的一子,为未来的绞杀埋下了伏笔。
时而执黑,攻势凌厉、步步紧逼,时而执白,守中带攻、绵里藏针,陆君越就这般与自己无声对弈着。
夜色深重,陆君越蓦然起身将棋局推翻,溅起满地玉子。
烛火跳跃,在他深邃的眉眼间投下明灭不定的光影,让人看不清神情。
陆君越行至窗前,猛地推开窗来,寒风倒灌,衣袂翻飞,刺骨的冷意钻入身体,他翻涌的心绪慢慢趋于平静。
无论沈槐在这将军府的迷局中扮演何种角色、想做什么,他都要将她一步一步引入自己精心布下的彀中。
她不能乱了他的棋局。
谁都不能。
陆君越负手立于窗边,任寒风肆意,他目光遥遥望向将军府,深不见底。
将军府,安然苑。
“小姐,将军还没回来。”青檀端着药走进来,声音很低。
沈槐握着书卷的手指微微一紧:“知道了。”她抬眼,语气平静。
青檀将声音压得更低:“宫里刚传出的消息,说将军在宫中受了杖罚。”
沈槐眸色微沉,父亲已缴了兵权,如今母亲新丧未葬,陛下即便不施恩抚慰,也断不该在此时施以杖刑,怎会……
蓦然,她脑中掠过今日衙役口中的俞贵妃旧案。
三年前,俞贵妃圣眷正浓,却于宫中暴毙,死状离奇,周身不见不见伤痕,大理寺却以中毒为由草草结案。不出数日,俞贵妃生前所居宫殿深夜起火,一应侍奉宫人尽数葬身火海,无一生还。
而今母亲身亡,种种迹象竟也与这桩旧案隐隐相合,莫非父亲在陛下面前追问旧事,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思及此,沈槐心头猛地一沉,再无犹豫,她起身褪去衣衫:“青檀,换上我的衣裳守在房中,莫要让人觉察到端倪。”
“是,小姐。”青檀心知事关重大,垂首应下。
窗外雪落簌簌,灵堂内烛火微明。
沈槐独自跪在母亲灵柩前,冰冷的寒气透过蒲团渗入膝间。
她俯身叩拜,低声祝祷:“母亲,若您九泉之下有灵,定要护佑父亲周全。”
她在灵堂守了半夜,于辗转思虑中捱到天明。
沈槐这才扮作小厮模样,低头敛目,混入每日清早出府采买的队伍之中,悄无声息地从小门一角出了将军府。
破晓,窗外风雪渐歇。
陆君越并未如常去往府衙点卯,而是换了一身毫无纹饰的素色锦袍,吩咐备车,再次前往将军府。
将军府的门房见到他,不敢怠慢,急忙入内通传。
灵堂内,沈枫正眼眶通红地于母亲灵前跪坐,仍是一身粗麻重孝,只因冬日寒气过重,才在外勉强罩了一件素白棉篷。
得了门房的通禀,他眼神微寒,起身先是整理了一下麻衣苴绖,这才缓步走出灵堂。
前院,积雪未扫,陆君越伫立其中。
沈枫面带疏离地依礼微微一揖,稍作停顿,他抬眼看向陆君越,语气勉强算作恭谨,问道:“不知今日世子前来,所为何事?”
陆君越还以一礼,目光沉静,直言来意:“昨日,沈小姐托小公子交付陆某一件证物,其中颇多疑处,需当面请教沈小姐,方能解惑,烦请允陆某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