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姐,你去歇息吧,这里有我。”沈枫的声音嘶哑,目光落在沈槐脸上,眉宇间净是担忧。
沈槐缓慢地摇了摇头,声音很轻很轻,像是怕惊扰了灵柩中的人:“我想再陪陪母亲。”
大将军沈巍昨日得了消息,按律去宫中报备,至今仍未回来,青檀只能在一旁悄然抹泪。
“圣旨到——”
尖利的宣旨声于寂静的灵堂响起,是陛下身边的大太监曹有年,他慢步走进灵堂,目光扫过悲戚的众人,最终落定在沈槐身上,带着一丝轻微的审视。
“陛下口谕,惊闻将军夫人沈氏薨逝,朕心甚痛,然事出蹊跷,定是有宵小之辈作祟,特命国公府世子陆君越彻查此案,以慰忠良,安定人心,钦此。”
“谢陛下。”
沈槐领着将军府众人跪地谢恩。
“沈小姐还请节哀,莫要因悲痛过度让流言四溢,陛下既已派人查案,定会查个水落石出,将凶手绳之以法,以慰夫人在天之灵。”
大太监脸上适时露出悲悯,对着正中的灵柩深深一揖。
“谢过公公提点。”
“眼看年关将至,一点心意,公公留着当买茶钱吧。”
沈槐缓缓抬眼,让青玉奉上一个沉甸甸的荷包。
不同于以往的热络,大太监带着几分客气与疏离推拒:“将军府正值多事之秋,沈小姐留着打点用吧,陆世子就在门外,咱家先回宫复命了。”
沈槐垂眸应声:“公公慢走。”
送走大太监,沈槐回到灵堂,望着母亲的灵柩,她心中思绪万千。
国公府登门退亲不过几日,陛下后脚便派其彻查母亲的的死,不难猜出陛下此举意欲何为。
敲打将军府的同时,更是将陆君越架到了将军府的对立面,这是一种离间与羞辱。
帝王纵横术,坐山观虎斗,真是好算计。
“国公府陆世子到——”
院外再次传来通禀声。
冬雪零零,陆君越于雪地中一步一步走来,身后跟着两名捧着卷宗的衙役。
石青色的暗纹圆领袍覆身,素色玉带系在腰间,头发被束于白冠之中,身姿如青竹挺拔。
“听闻沈夫人亡故,君越特前来吊唁。”那双望向灵柩的眼睛里,盛着恰到好处的哀戚。
沈槐撑着蒲团缓缓起身,佯装双腿发麻,向前一个踉跄。
陆君越不动声色地伸手将她扶稳。
“多谢世子。”沈槐借着他的力缓慢撑起身来,微微颤着朝后退了两步,嘴巴轻轻翕动。
陆君越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眼前的沈槐病弱的样子比以往更甚。
苍白的脸上布满憔悴,那双会说话的眼里是难掩的病色,眼下泛着黑青,一副哀思过度的模样。
他温声劝慰:“沈小姐还请节哀,切莫过度忧思,损了玉体。”
“多谢世子关怀。”沈槐微微福礼。
“不知沈将军可在府中?”
“家父一早便进宫去了,尚未回府。”沈槐轻声回应,又适时地掩唇低咳了几声,“世子若有要事,恐怕要白跑这一趟了。府上如今乱糟糟的,我这身子也实在不争气,还请见谅。”
她的嗓音绵软沙哑,与她那个京城皆知的病秧子称号甚是相符。
陆君越拱手作揖,语气温润:“无碍,此外,我亦奉陛下之命前来,有关沈夫人之事尚有几分细节需向府上问询,不会叨扰太久。”
“原是为了此事。”沈槐微微颔首,将半个身子都倚在一旁丫鬟的肩膀上,“方才曹公公已经来传过话了,有劳世子走这一趟,还请至偏厅稍歇片刻,我随后便来。”
沈槐瞥了一眼陆君越身后随行的衙役,视线转向青檀,特意叮嘱道:“青檀,你引陆世子去偏厅用茶,好生伺候。”
青檀应声称是,侧身行礼:“世子请随奴婢来。”
沈槐又转向另一侧:“小枫,你就在这儿守着,父亲若是回来,你与他知会一声,就说陆世子来过。”
沈枫微微颔首,目光与陆君越对上时,少年人的眼睛里写上明晃晃的厌憎。
这人前些日子才递退婚书折辱阿姐,此刻登门又说是要查母亲的案子,他心中怎么都不舒坦,但总不好在这时与人发难,很快敛了神色。
陆君越敏锐地捕捉到沈枫眼中一闪而过的厌色,他眼睫微敛,再抬眼时仍是一派温朗,只向青檀谦和道:“有劳姑娘。”
“世子请。”青檀快步上前,为陆君越及两名衙役引路。
三人身影刚没入廊庭深处,沈槐便朝不远处的青玉递去一个眼神。
青玉心领神会,悄无声息地退走。
沈槐目色平静,心下一片清明。
虽不知陆君越此行是否真有意探查母亲身故的原因,但他既奉了皇命而来,将军府便不能失了礼数,授人以柄。
无论如何,将军府当下不宜树敌。
更何况陆君越登门退亲一事,她还有些文章要做,如今兔子撞上门来,顺水推舟正为合适。
思及此,沈槐悄声对沈枫嘱咐了几句,这才转身朝偏厅走去。
偏厅内,新沏的山顶春茶正氤氲着淡香。
陆君越坐于下首,两名衙役隔开几步,垂首静立其后。
片刻,门外传来虚浮迟缓的脚步声。
是沈槐。
她走得极慢,走不了几步便需停下来,靠着离得近的柱子或是栏杆缓上一缓。
每一步都走得摇摇欲坠,看上去疲累极了。
青檀一直在门外候着,闻声便快步迎出:“小姐,您怎的自己一个人过来了?”
她的声音压得又轻又急,面上是掩不住的忧色。看到她,沈槐脸上露出笑来。
过了足足半刻钟,沈槐才在她的搀扶下落座。
“让陆世子久等,恕罪。”
“沈小姐身子要紧。”陆君越语气温和,将一盏热茶推近些,“先喝口茶暖暖,若实在不适,我改日再来叨扰。”
“无妨,都是些老毛病罢了,世子有何要问的,但说无妨,我若知晓,定如实相告。”
细细听去,沈槐的气息有些短促。
陆君越看着她,顿了片刻沉吟道:“近日恐需时常叨扰,陆某心下难安,已命家中备了些温补药材,明日便送至府上,望沈小姐莫要推辞。”
“世子有心了。”沈槐低声道谢。
两人你来我往客套了几番,话头终是转入正题。
陆君越语气依旧温和:“听闻是夫人身边的嬷嬷最先发觉异状?不知嬷嬷可曾提及,夫人昨夜有何不同寻常之处?”
“母亲近来并无异样,只是……”沈槐捧着茶盏的指尖微微收紧,似有难言之隐,犹豫片刻才低声道,“只是自世子登门退亲后,母亲便时常忧思,挂心于我,以致夜难安寝,每夜需饮一碗安神汤,方能勉强入睡。”
“前夜亥时,嬷嬷照例送了汤药,母亲饮下后,只说身上乏得厉害,看了半个时辰的书,便如常屏退左右歇下了,谁知,谁知昨日清晨竟……”
话语戛然而止,尾音破碎在哽咽中,一颗泪珠毫无征兆地滚落,砸在温热的杯沿,又顺着瓷壁滑下。
从陆君越的方向看过去,沈槐整个身体都在发颤,似是悲痛难抑。
“沈小姐,节哀,我知你万分哀恸,此刻提及,亦于心难安。”陆君越指尖在茶盏边缘轻轻摩挲,面露歉然,继续道,“然圣意难违,且夫人之事疑点颇多,尽早勘查现场或能发现蛛丝马迹。为免痕迹有失,可否请小姐行个方便,允陆某前往夫人房内一观?”
“世子是为查明真凶,我自不会阻拦。只怪我病体孱弱,实在无力陪同前往。”沈槐渐渐止住哭声,气息仍不稳。
沈母之死确有离奇,与多桩怪谈有关不说,还牵扯上俞贵妃的陈年旧案,沈槐借故推脱不足为怪。
陆君越正如此想时,却见沈槐示意青檀上前:“青檀,你引世子前去,世子若有疑问,凡你所知,务必据实以告。”
“是,陆世子请随我来。”青檀领命,上前引路。
并未阻拦,反是派了贴身丫鬟引路,这倒让陆君越一时有些意外,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沈槐,他随着青檀指引的方向走去。
锦棠苑位于将军府东南角。
房内陈设雅致,残留着淡淡的熏香与药味。
陆君越随青檀步入,目光不紧不慢地扫过窗棂、地面、妆台、床幔……细致捕捉着任何可能被遗漏的细节。
最后,他的视线有意无意停留在窗台边缘处一个倾倒的花瓶上,眉间微蹙。
“夫人冬日里也养花?”他问道。
“回世子,不曾,夫人虽素来喜淡雅花香,但冬日里因天气寒凉,并无养花的习惯。”
“此处陈设,自事发后皆未动过?”
青檀静默摇头。
“那窗户也是一直开着的吗?”
“是。”青檀轻轻点头,“冬日里炭火多燃,烟火气过重,夫人向来不喜,习惯在夜里开一扇小窗透气。”
“那只花瓶,你可曾见过?”陆君越抬眸,眼底温润略淡,手指指向他先前扫过的窗台边缘处,停在那只花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