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幕墙外的阳光斜斜地切进会议室，在长桌中央投下一道明亮的线。我调整了一下面前的文件夹，指尖微微发凉。这是我作为奥美国际新任创意总监的第一周，也是这个项目的第三次汇报会议。

    “下一位，汽车品牌雅驰的年度方案，由陈默经理负责。“助理苏晴的声音响起。

    我正低头翻阅资料，听到这个名字时手中的笔突然一滑，在纸上划出一道突兀的痕迹。缓缓抬头，会议室那端站起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陈默。

    三年了。他比记忆中更加挺拔，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勾勒出宽肩窄腰的轮廓，曾经总是不听话的刘海如今一丝不苟地梳上去，露出饱满的额头。唯一没变的是那双眼睛——黑得纯粹，像是能把所有光都吸进去。

    “根据市场调研数据，我们可以将目标人群重新定位为25-35岁的年轻都市精英...“他的声音比从前低沉，带着一种游刃有余的自信。

    我强迫自己集中精力听内容，却发现每一个字都在耳边模糊成一片。幻灯片的光打在他侧脸上，忽明忽暗。三年前那个雨夜，他最后看我的眼神也是这样，明暗交织。

    “小满，这是新学校的资料。“妈妈把文件夹塞进我的书包，“我和你爸这次项目很重要，可能经常不在家，你自己...“

    十五岁的我站在陌生的校门口，攥着书包带子，感觉喉咙发紧。班主任领我进教室时，窃窃私语像小虫子一样爬进耳朵。

    “安静！这是新同学林小满。“老师环顾四周，“陈默，你是体育委员，多照顾新同学。“

    教室后排站起一个高个子男生，冲我咧嘴一笑，眼睛弯成两道月牙。“保证完成任务！“

    那天放学后，他固执地等我收拾完书包。“听说你家在锦绣花园？顺路，一起走吧。“实际上他家在相反方向，这个谎言我一周后才拆穿。

    “...所以建议采用情感营销策略，通过品牌故事建立与消费者的深层连接。“陈默的汇报结束了，会议室响起掌声。他看向我，眼神公事公办，“林总监有什么意见吗？“

    林总监。这个称呼从他嘴里说出来，像一块冰滑进衣领。

    “方案很完整。“我听见自己职业化的声音，“不过情感营销需要更精准的切入点，建议补充一些用户画像细节。“

    他点点头记下，我们之间隔着一整张会议桌的距离，和三年的时间。

    十五岁的陈默会在我家楼下按车铃，等我下楼一起去学校；会在考试前熬夜帮我整理数学笔记；会在我父母又一次出差时，带来他妈妈做的红烧肉。

    二十四岁的陈默，在我毫无预兆地消失三年后，成了我的下属。

    会议结束，人群鱼贯而出。陈默收拾文件的速度刻意放慢，当我们成为最后留在会议室的人时，空气突然变得稀薄。

    “欢迎回来。“他说，声音很轻。

    我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能说什么。三年前那条他没回复的消息还躺在我手机里：【陈默，我们需要谈谈。】

    现在他转身离开，西装笔挺的背影和记忆中那个淋着雨跑开的少年重叠在一起。

    我盯着电脑屏幕，手指在键盘上悬停许久，最终一个字母也没敲下去。阳光透过落地窗照进来，把办公桌一角晒得发烫。入职第五天，我依然没能适应这间宽敞得过分的办公室。

    敲门声响起，我迅速调整表情。“请进。“

    苏晴抱着一摞文件夹轻盈地走进来，栗色短发随着步伐轻轻晃动。“林总监，这是您要的团队成员资料和过往项目报告。“她将文件整齐地放在桌角，又递过一张表格，“这是公司下半年项目排期表，标红的是需要您亲自负责的。“

    “谢谢。“我翻开最上面的文件夹，第一页就是陈默的简历。照片上的他穿着白衬衫，嘴角微扬，却不是我熟悉的那种毫无保留的笑容。这张照片里的笑容像是经过精确计算，礼貌而疏离。

    “对了，“苏晴走到门口又转身，“HR通知下午三点在新会议室开会，讨论雅驰汽车的项目团队组建。“

    我点点头，等她关上门才放任自己深呼吸。又要见到陈默了，这次是在更小的会议室里，近在咫尺的距离。

    指尖不自觉地划过简历上陈默的照片。牛津大学硕士，三年内从初级策划升为项目经理，去年获得公司年度最佳创意奖...这三年，他过得很好。胸口突然涌上一阵酸涩，我猛地合上文件夹。

    下午2:55，我提前五分钟到达会议室，却发现陈默已经在那里了。他背对着门，正在白板上写着什么，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

    听到开门声，他转过身，黑色签字笔在指间转了个圈。“林总监。“

    “在准备讨论要点？“我走到会议桌旁，刻意选择了离白板最远的位置。

    “只是些零散想法。“他放下笔，回到桌前坐下，我们之间隔着三个空座位。

    同事们陆续进来，我强迫自己集中精力主持会议。“根据客户需求，我们需要组建一个八人专项团队...“

    整个会议中，我都能感觉到陈默的视线偶尔落在我身上，可每当我抬头，他总是在认真记录或思考。是我的错觉吗？还是他也和我一样，无法控制地去确认对方的存在？

    “陈经理负责过类似项目，我认为他最适合领导这个小组。“市场部的赵天宇突然提议，打断了我的思绪。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陈默，包括我。他微微皱眉，手指轻轻敲打桌面两下——这是他思考时的小动作，从学生时代就没变过。

    “如果林总监认为合适的话。“他的声音平静得不带任何情绪。

    “好，那就这样决定。“我迅速翻动文件掩饰手的颤抖，“苏晴会把具体分工发给大家。“

    会议结束后，大家三三两两离开。我故意放慢收拾文件的速度，等会议室空无一人时才长舒一口气。这时，一杯咖啡被放在我面前。

    “加了两块糖，不加奶。“苏晴笑着说，“我看您今天需要提神。“

    “谢谢。“我接过咖啡，有些意外她还记得我三年前的喜好。

    苏晴在我对面坐下，犹豫了一下。“林总监，有件事我觉得您应该知道。“

    “嗯？“

    “公司里...有些关于您和陈经理的传言。“她压低声音，“其实陈经理原本是创意总监的热门人选，董事会甚至已经非正式地和他谈过。然后突然宣布您空降接任...“

    咖啡杯在我手中一颤，几滴液体溅到文件上。我急忙用纸巾擦拭，心跳如擂。“我并不知道这件事。“

    “当然不是您的错，“苏晴连忙说，“只是...有些人觉得不公平。特别是陈经理的团队，他们合作三年了，都很挺他。“

    我望向窗外，阳光突然变得刺眼。所以这就是为什么每次我走进办公室，总感觉有几道目光迅速移开；为什么茶水间的闲聊在我出现时会戛然而止。

    “我明白了，谢谢你的提醒。“

    苏晴离开后，我独自在会议室坐了很久。陈默知道我要来接任这个位置吗？他会不会以为是我刻意...不，他了解我，至少曾经了解。

    回到办公室，我发现桌上多了一份文件。翻开一看，是雅驰项目的详细市场分析和创意方向建议，比会议上讨论的版本深入许多。最后一页右下角签着陈默的名字，字迹力透纸背。

    接下来的两周，我和陈默因为项目不得不频繁接触。我们在邮件里公事公办，在会议上专业冷静，仿佛那段共同成长的岁月从未存在。只有偶尔的眼神交汇时，我能感觉到某种电流般的紧张感在空气中蔓延。

    周五下午，我正在整理项目时间表，一个年轻男生敲开我的门。

    “林总监，我是创意部的实习生张明。“他笑容灿烂，将一杯星巴克放在我桌上，“听说您喜欢焦糖玛奇朵。“

    “谢谢，但不必这样。“我礼貌但坚定地推回咖啡，“有什么事吗？“

    “我在整理部门档案，发现一些可能对雅驰项目有帮助的旧案例。“他递过一个U盘，“特别是陈经理去年做的一个类似项目，虽然得奖了，但其实有很多问题...“

    我皱眉打断他：“如果有专业建议，欢迎在团队会议上提出。评价同事的工作不是实习生的职责。“

    张明的笑容僵了一下，很快又恢复。“当然，您说得对。只是...“他压低声音，“我听说您和陈经理以前认识？他这人表面光鲜，实际上...“

    “张明，“我的声音冷了下来，“职场最基本的素养就是 professionalism。如果没有别的事，请回去工作。“

    他讪讪离开后，我盯着那个U盘，像看一块烫手的炭。公司里到底有多少关于我和陈默的闲言碎语？

    手机突然震动，屏幕上显示“妈妈“。我深吸一口气才接听。

    “小满，新工作还顺利吗？“妈妈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温柔。

    “挺好的，正在适应。“

    “那就好...你一个人在国内要照顾好自己。“她停顿了一下，“那个...那孩子也在那里？“

    我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紧电话线。“嗯。“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你们...见面了？“

    “他是我的下属，妈妈。“我尽量保持语调平稳，“不可避免。“

    “哦...“妈妈的声音变得谨慎，“他没说什么吧？“

    “工作场合不谈私事。“我闭上眼睛，“爸还好吗？“

    挂断电话后，我站在窗前望着远处的城市轮廓。父母对陈默的事总是讳莫如深，就像三年前他们坚持要我接受伦敦的offer一样突然而决绝。

    晚上九点，公司已经基本空无一人。我因为调整方案忘了时间，直到胃部传来抗议才意识到还没吃晚饭。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时，我注意到创意部还有灯光亮着。

    鬼使神差地，我走向那片光亮。陈默的办公室门虚掩着，他正专注地盯着电脑屏幕，眉头紧锁，右手食指无意识地点着太阳穴——这是他遇到难题时的习惯。

    我该悄悄离开的，却忍不住轻轻敲门。

    他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讶。“林总监。“

    “这么晚还在工作？“

    “雅驰的创意脚本需要修改。“他向后靠在椅背上，突然咳嗽了几声。

    我这才注意到他桌上的咖啡杯已经空了，旁边是半盒吃剩的外卖。“你感冒了？“

    “没事。“他随手合上电脑，“要走了吗？“

    “嗯。“我站在门口，突然不知该说什么。沉默蔓延开来，像一道无形的墙。

    “那...明天见。“他最终说道，低头整理文件，示意谈话结束。

    我转身离开，却在走廊上听到他的一阵剧烈咳嗽。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下，三年前的记忆如潮水涌来——大学期末考前夕，陈默发高烧还坚持陪我复习，最后在图书馆昏倒，把管理员吓得够呛。

    公司楼下的便利店还亮着灯。十分钟后，我回到陈默办公室，把一袋药和热粥放在他桌上。

    他愣住了，目光从袋子移到我脸上。

    “感冒药一次两粒，八小时一次。粥趁热喝。“我机械地复述着说明书，不敢看他的眼睛，“别...别熬太晚。“

    说完我迅速转身，生怕多停留一秒就会泄露太多情绪。走到电梯口时，我听到办公室传来一声轻轻的“谢谢“，声音低得几乎像是幻觉。

    回到家，我机械地洗漱、更衣，却在床头柜前停下。抽屉深处，一个旧手机静静躺着。充上电，开机，划开短信界面——最后一条发出的信息孤零零地躺在那里：

    【陈默，我们需要谈谈。关于我父母说的那些话...不是真的。等我从伦敦回来好吗？】

    已读。未回复。

    与此同时，陈默办公室里，手机屏幕亮起。相册中被加密的文件夹里，是三年前从林小满社交媒体保存的照片，最后一张的日期正是她离开的前一天。

    窗外，城市的灯光如星辰般闪烁，照亮了两个无法入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