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时微冷着脸踏入家门,却见宋二破天荒地坐在堂屋长凳上。那张脸青紫交加,肿得不成人形。宋母正噙着泪,颤着手为他涂抹伤药。
宋时微漠然扫过,转身便往卧房去。
“站住!”宋母正愁没处发火,又见宋时微对受伤长兄不管不顾,愤然拍案道,“你这没心肝的东西!见兄长伤成这样,连问都不问一声?”
宋时微驻足回头,满眼鄙夷地看向宋二道:“你为何不先问问他这伤从哪来的?要是我是个男的,断不会这般丢人现眼。”
“反了你了!”宋母气得发抖,“你一要出阁女子,整日在外抛头露面,也不怕街坊闲话!”
“我说过,我不会嫁人。”宋时微冷冷道。
宋二忽地抬头,那双原本浑浊如死水的眸子骤然迸出一丝精光:“时微,你这些时日...究竟在外作何勾当?”
时微心头一紧,指尖不自觉地掐入掌心。
“今日坊间传闻,”宋二缓缓直起身子,眼中闪烁着令人不安的光芒,“有位神秘女子研制出专治面疮的奇药……”他死死盯住时微,“此事,你可晓得?”
“我不知道,你别管我。”宋时微不耐烦甩袖入房,反手闩门。贴着门扉细听片刻,确认无人尾随,这才掀起裙裾跪地,从床底拖出个腌菜瓦罐。揭开罐口,二十五贯铜钱安然其中。
这是她偷偷攒下的赎身钱。
宋时微将瓦罐放回床底仔细藏好,她静了一会,心中已然决断,不能继续拖延,她要尽快离开这个家。
翌日天光未明,她便梳洗妥当,匆匆赶往福宝堂。
掌柜见她这般时辰登门,心知必有要事。宋时微环顾左右,掌柜会意,引她至内室奉茶。
“宋姑娘这般早至,可是有急事?”掌柜执壶斟茶,碧绿的茶汤在青瓷盏中打着旋儿。
宋时微轻抚茶盏,眉间凝着愁绪:“实不相瞒,我昨夜辗转反侧,终是难眠……”
掌柜闻言大惊,见宋见时微神色凝重,以为她是为那百金赏格辗转难眠,忙劝道:“宋姑娘莫非还惦记着镇北王府的悬赏?万不可行此险招啊!”
宋时微轻叹一声:“今日,我要做个违背祖训的决定……”
药铺老板:“……”
最终,时微以二十两纹银,将冻疮膏的祖传秘方卖给掌柜。她自然未道破其中关窍,做了些保留。
干姜、川椒不过是寻常药材。宋时微添了樟脑、虫草、人参等名贵药材入方,让掌柜觉得物有所值。
实则这笔买卖掌柜并不吃亏。少了宋时微分成,日后这冻疮膏的利润尽归药铺所有
宋时微已经攒得二十五贯,如今得了这二十两银子,退婚之余,也更够她远离北疆,另谋生路。
但不知为何,宋时微隐隐约约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宋时微一刻一不敢耽搁,一路小跑回家。
宋时微一进门,便见满室狼藉。桌椅翻倒,像是家里遭了小偷。
而宋母蜷在墙角,口中不住念叨:“没了...全没了……”
宋时微心感不妙,疾步冲入卧房。就见屋内凌乱不堪,地上还有满地的瓦罐碎片。
里面的钱全没了。
宋时微万念俱灰,闭了一下眼,压下想要杀人的冲动,她转身出门,死死揪住宋母衣襟:“钱是不是被二哥拿去了?”
宋时微近乎绝望,她拿来赎身的钱没了,现在她逃跑也是不可能了,她现在一旦要跑,官府定会派人全城捉拿她。
而宋时微连出城路引都没有,连城都出不去。
“时微,你哥哥被人掳去,你快想法子啊!”宋母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疯魔般撕扯着宋时微的衣衫。
宋母慌乱间触及时微的衣袋,只听"哗啦"一声,白花花的银锭如珠落玉盘,散落一地。
宋母见状,眼中顿时迸出精光,扑跪在地急急拾捡:“我儿有救了!我儿有救了!”
宋时微冷眼旁观,觉得当初自己认为把钱换上就能退婚是多么可笑。
宋时微垂眸看着地上贪婪拾银的宋母,她抬脚,将一枚银锭轻轻踢开。
宋母愕然抬头。
宋时微双目赤红如血,眼底布满血丝。
宋时微静立良久,指尖轻拭唇角血痕,忽而莞尔:“你不是一直盼着我出阁么?好,那我就您所愿。”
说完,宋时微就踩着满地碎银,出了门。
宋时微才不会任人宰割,要死大家一起死谁也别想好过。
宋时微想起药铺老板的告诫,镇北王府如龙潭虎穴,最好不要招惹镇北王。
可宋时微她偏偏就要去招惹。
大婚当前,宋时微终于安分下来,不再每日外出赚钱,而且老老实实呆在家里,宋母一心想着赎回宋二,无暇顾及这边。
成亲那天,宋母才想起自己女儿要出嫁似的,早早起床为宋时微绾发描眉。
宋母一边替宋时微梳头,一边在她耳畔低语:“我时微转眼便要做太太了,那刘家深宅大院,有点是钱,到时候你千万不要忘记娘家啊”
梳齿划过青丝,宋母又道:“你不要觉得是妾就委屈了自己,刘家多少人求着去,都去不了呢”
宋时微冷笑,看着铜镜里上好红装的自己,只觉得宋母这话让人胃里翻江倒海。
恶心死了。
忽闻门外鼓乐喧天。一顶猩红轿辇在吹打声中迤逦而来,四周围着看热闹的闲人。
按礼,纳妾原不必新郎亲迎,能遣轿相迎已是给足颜面。
花轿在宋家门前稳稳停驻,猩红的轿帷在风中轻扬。宋母忙为宋时微覆上盖头,搀着她步步生莲般向外行去。
至轿前,宋母亲手掀起轿帘。宋时微锦履微抬,却在临入轿时忽地收住,她将脚收了回来,原地站住。
宋母心里焦急万分,暗中狠掐宋时微胳膊,低声厉喝:“作死么!还不快上轿!”
宋时微却蓦地驻足,一把扯下红盖头。但见泪光潋滟,杏眸含露,真真是我见犹怜
来看热闹的瞬间哗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怎么回事,是不愿意做妾吗?
宋母强堆笑颜:“可是我儿落了什么物事?娘亲这便去取。”
宋时微愣了一瞬,片刻后倏然跪地,纤指攥住母亲衣袂,泣不成声:“女儿早与人私定终身,这亲事……恕难从命!”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周围人无不吃惊,这可比戏园唱曲的有看头多了。
宋母愣住,面色僵硬问:“你胡说什么?你和谁私定终身?”
宋时微抬眸,挤出几滴眼泪,道:“昔日,我与镇北王沈渡就约定好要相伴一生,不离不弃。女儿当时也发誓非镇北王不嫁,母亲又何必拆散我们这对苦命鸳鸯呢?”
“镇北王”三字如惊雷炸响,众人面色骤变,宋母更是僵若木鸡。
宋时微抬头看众人反应,直接火上浇油,大哭道:“既然母亲执意要我出嫁,那我不如以死明志,直接撞死在这里!我也算清白之身!”
宋时微为了更加真实,站起身猛地朝花轿撞过去,跑的之快,好像真的是在寻死。
在碰到花轿的前一刻,负责接亲的仆役眼疾手快,慌忙将宋时微拦了下来。
仆役躬身道:“宋小姐不必哀伤过度,你与……哎……我们先告退了。”
仆役说完就转身和驾马车的车房交代耳语几句,迎亲队伍便偃旗息鼓而去。
既与镇北王扯上干系,这婚事自是无人敢应承。无论虚实,皆是死路一条。
所言非虚,便是强夺亲王所爱。
若系捏造,便是污蔑天家清誉。
这桩这桩婚事,终究是黄了。然而流言蜚语,却似野火燎原,顷刻间传遍全城。
初时传闻尚在情理之中,只说宋母狠心拆散良缘;后来竟愈传愈讹,说什么镇北王爱而不得,为伊消得人憔悴,宋时微宁死不嫁守贞节。
真是越说越荒唐了!
这都什么和什么啊。
如此一来,污蔑亲王清誉的罪名,宋时微也是坐实了。
果不其然,迎亲队伍才去两个时辰,宋事微在屋内就闻门外忽然蹄声如雷,就见数十铁甲侍卫将宋宅围得铁桶一般,旋即侍卫破门而入后,不由分说便将时微捆作一团,径直押往镇北王府。
宋时微一路被押至王府深处的水榭凉亭。镇北王沈渡正独坐亭中,临雪品茗。
宋时微被反缚双手,立于阶下。她抬眸向凉亭望去,觉得这位王爷似乎与传闻不太一样。
药铺老板将说着镇北王沈渡说的凶神恶煞,宋时微自然也将镇北王想的身宽体胖,豹头环眼。
然而近距离看北镇王,并非凶神恶煞的莽夫,反倒是个身姿挺拔的年轻人。虽戴着半张鎏金面具遮去眉眼,仍可见其棱角分明的下颌与薄唇。
沈渡慢条斯理地搁下茶盏,玉瓷相击清脆一响:“听闻宋姑娘与本王早有白首之约,”
沈渡眼尾微挑,“怎么,如此终身大事,本王竟毫不知情?”
宋时微身形一动,垂首从容应道:“皆是市井讹传,王爷不必当真。”
“哦?原是谣言。”沈渡轻笑,指尖摩挲着杯沿,“那宋姑娘当众誓死守节之事,这又作何解释?”
这都问的什么问题,宋时微咬唇,只得硬着头皮和沈渡周旋:“王爷龙章凤姿,英武不凡。普天之下倾慕您的女子如过江之鲫,民女...自然也不例外。”
“原是如此。”沈渡轻笑一声,倏然起身。玄色蟒纹氅衣掠过石阶,向宋时微走来。
他修长手指猛地擒住宋时微下颌,“本王平生最恨被人欺瞒,其次便是遭人利用。纵将你千刀万剐,你也应该受着。”
宋时微下巴被掐地生疼,沈渡冷笑一声,放开手。
药铺掌柜所言非虚,这镇北王果真阴晴难测。方才还言笑晏晏,转瞬便能教你血溅当场。
宋时微疼得泪花盈睫,待他松手方呛咳着喘过气来。镇北王不是傻子,必定已经猜到宋时微放出谣言目的是想退婚。
这样一来,宋时微便是坐实了两桩死罪:污蔑宗室清誉,妄图攀龙附凤。
哪一项都是死罪啊!
“王爷,”宋时微忽昂首直视,眸光清亮如雪,“您不能杀我。”
沈渡唇角勾起一抹冷戾,眼神阴骛道:“那你说说,我为什么不能杀你。”
宋时微挺直腰板,抬眸看着沈渡,一字一句,掷地有声道:“普通之下,能医治太妃玉颜者,只有民女宋时微一人。”
沈渡骤然怔住。
宋时微时微莞尔,追问道:“如此,王爷可还要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