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每一次宋屿白回忆这段经历,都会认为这是一次蜕皮。
其实这并不是她第一次蜕皮,而上一次也与徐妄燊有关。
当她不得不承认嫉妒的本质是渴望、是缺失,她迎来了第一次蜕皮,无需与恒星的任何比较,她学着承认自己很好。
这一次更是一次根本上的蜕变,她被釜底抽薪,或许比起蜕皮,用蜕骨更为合适。她开始能审视过往的经历、每一段的关系。
只是这都是后来回望这段经历时的总结,实际的蜕骨期,过程艰苦得多,简直像是在康复中心做复健一样。
宋屿白因不得不承认没有母亲而被炸成了一片废墟,她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渴望将自我直接献祭。
但她被挽留了,一种初始强烈到令她窒息后续却不动声色降低她警惕的挽留。
当开始感受水的温度、食物的香气,当站在镜子里看向自己并确认自己确实存在,当伸手触摸象征过往精力投注的专业书,重建就开始缓慢地发生了。
徐妄燊明确意识到宋屿白在慢慢恢复精力,是有一天早上起床后,他照例给自己泡了咖啡并坐到书桌前上课时,宋屿白说,她也想要一杯。
在这段时间里,宋屿白即使说话,也往往是“嗯”之类的语气词,或者单音节的字。
头一次她说了完整的一句话。
而当徐妄燊帮她泡了一杯咖啡后,她盯着那杯咖啡看了一会儿,小心尝了一口后,又说道,我想要更多糖。
宋屿白开始能主动地表达需求了。
于是第二天,当徐妄燊发现宋屿白站在窗前,手接住照进来的阳光时,提议:“要不要一起出去走一走?”
宋屿白花了很长的时间犹豫,对她来说除了这个房间,外面的一切都有强烈的陌生感,而陌生感会带来不安全感。
只是今天太阳开得很好,入深秋以后,很久没有见到这么灿烂的太阳了。
于是他们去酒店附近的公园走了走。
公园离酒店很近,几乎只有百米远,但依旧是一次很大的进步。
宋屿白抱着徐妄燊的胳膊,沉默而缓慢地在公园的绿道上走了一会儿,感觉有点渴了,于是说道:“想喝水。”
徐妄燊看了一圈周围,肉眼可见的范围内没有小卖部。
“那我们回去?”
宋屿白想再待一会儿,没说话。
徐妄燊看出她不想走,问:“那我去附近买瓶水,很快回来?”
宋屿白其实有点害怕一个人待着,但沉默了一会儿后,点头了。
徐妄燊离开后,宋屿白找了张长椅坐下。
身体在下意识地慌张,虽然比喻并不合适,但确实有点像幼儿第一次离开抚养者会有的感觉。
可她其实并不是幼儿啊。
宋屿白闭上眼,将注意力放到鼻尖嗅到的气味上,放在皮肤感受到的阳光的温度上。
是草皮和泥土混在一起的特殊清香味。
是秋日太阳特有的柔和温度。
宋屿白渐渐有点放松下来。
徐妄燊没有离开太久,十分钟后回来了。宋屿白喝了水,又在公园走了一会儿,然后两人就一起回了酒店。
经过酒店的大堂,可能是两人在酒店住了很久,前台的服务生已经认识了徐妄燊,于是友好又热情地打了招呼。
宋屿白被吓了一跳,下意识躲到徐妄燊背后。
徐妄燊怔了怔,转身抱住她、抚摸她的脊背,片刻后询问道:“酒店的服务生挺友好的,他这段时间帮我们跑了好几次腿,要不要和他打个招呼?”
徐妄燊在鼓励她和除了他以外的人进行交流,哪怕简短到只有一句……
宋屿白踟躇了一会儿,终于从徐妄燊怀里探头看向那个服务生。
那个服务生站在前台后面,似乎被刚才宋屿白的反应搞得有些不知所措,还处在有点尴尬又有点懵的状态里。
宋屿白蓄了会儿力,紧紧拽着徐妄燊胸口的衣服,终于看着那个服务生说道:“你好,谢谢你的帮助。”
服务生没想到宋屿白会和自己打招呼。其实他这一个多月以来并没有见过宋屿白,他只知道套房其实住着徐先生和他女朋友两个人,只是那个“女朋友”似乎从来没有离开过房间,也就没人见过她。
徐妄燊在酒店住了这么久,出色的外形、友好的态度和偶尔透露出的财力成为了酒店职员的重点讨论对象,也不少人猜测过那个没露过面的女朋友长什么样。
服务员打量了宋屿白一眼,虽然看起来有些憔悴,但是个很难得一见的美人,可能因为状态的缘故,显得她气质有几分特殊的易碎感。
“您真好看,和徐先生很般配。”服务员夸奖道。
宋屿白愣了愣,腼腆地回答:“谢谢。”
只是短短两个来回的交流,但这是宋屿白这段时间以来第一次和除了徐妄燊以外的人交流。
所以确实也是一个很大的进步。
再后来,徐妄燊发现宋屿白开始做一些简单的事情。
比如她会把烘好的衣服取出来,再耐心折叠好,放进衣柜。
她开始自己点外卖。
到后来,宋屿白有一天,终于打开了放在床头柜上很久的那两本专业书。
其实并不能真的看进去。
从前的大脑和如今简直像两个不同的东西,宋屿白看着感到陌生的专业术语,试图回忆和理解。
大脑像是生锈已久,每转动一下就发出咯吱咯吱的痛苦呻吟。
宋屿白有一些沮丧,觉得自己好像失去了最大的优点。
徐妄燊看到,坐到她身边安慰她,告诉她这都是正常的,她的大脑依旧还是那颗优秀的大脑,只是在创伤之下有些生锈,多适应一点时间,给自己一点耐心就会好起来。
宋屿白也开始重新获取外界信息,手机和电脑已经很久没有使用了,但最开始她是从电视开始的。
电视更简单,也更轻松。
她会收看一些新闻,来重建和这个世界的连接感。
努力并不总是很顺利。
某个晚上,她在看新闻时,新闻里出现了两张熟悉的脸。
下意识的反应比任何自我说服和自我放松都要来得更快更迅猛。
宋屿白立刻就陷入了惊恐。
还好徐妄燊在和她一起看新闻,意识到新闻上出现宋家时就暗道不好,偏偏除了宋克明外,沈华仪也出现在了这则新闻里。
他立刻拿起遥控换了一个频道,然后抱住宋屿白开始安抚。
“别怕,你已经和从前不一样了,那些惊恐都只是旧日余音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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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抱是温暖的,抚摸在脊背上的手是有力的,传入耳中的声音是熟悉的。
宋屿白急促地喘了一会儿,终于渐渐从惊恐中锚定回现实。
即使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经与血缘的父母告别,也调整了对他们的观感和认知,可过往留下的情绪总是改变得更缓慢,伤痕也更难彻底放下。
宋屿白在温暖的怀抱里靠了一会儿,也不知道出于什么样的动机,她说:“把频道调回去吧,我想看看。”
“你确定吗?”
“嗯。”
宋屿白其实是个很勇敢的人,无论是从前还是重建的当下。
新闻里还在播放和宋家有关的新闻。
最初宋屿白没能听进去新闻在说什么,她努力地调整呼吸,获取对自己存在的感觉,好一会儿,她的惊恐水平才下降到能听到新闻的程度。
似乎在说宋家最近在面临什么指控,可能和违法获取资金有关,但似乎还没有被发现什么确凿的证据。
另外,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目前沈华仪是宋克明公开的女朋友。
宋屿白发现自己对这件事有点茫然,但更多的是没太多感觉。
是了,这两个人是她宣告终止关系了的。
内心的一角隐隐作痛,是对过往某些温情时刻的不舍。
但还好,宋屿白整体保持了冷静。
这是件好事,说明她缓慢的重建是有效的。
作出结束温室里的重建期这个决定,是在某个傍晚,手机里收到校图书馆的提醒短信时。
校图书馆借书的期限是两个月,她借的一本参考书已经到期了。
宋屿白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那则催促还书的短信,又转头看了一眼床头柜上艰难看了许久、用于给大脑复健的专业书。
于是徐妄燊走进房间里时,听到宋屿白说:“我有点想回学校了。”
徐妄燊怔了片刻,似乎不算太赞同:“你确定吗?”
宋屿白目前其实无论是社交能力、学习能力、还是自信水平,都还没恢复到从前差不多的水平。
“嗯,虽然可能只能勉强应付正常的学习生活,但我想回去了。”
“是担心再不回去课业会跟不上吗?”
宋屿白想了想,说道:“大概是一部分原因吧。”
其实她还是挺心虚的,两个月的课程没上了,回去就是期末月。只是如果放低要求的话,其实这个学期大部分的专业课她因为先前竞赛的缘故而狂轰滥炸地疯狂自学过一遍,接下来一个月慢慢捡起来,考个及格,应该不会特别难吧?
“更多的还是,想回到真实的世界了。”
徐妄燊站在原地,没有说话。
宋屿白不清楚他在想什么,觉得他大概是担心,说道:“我会注意自己目前的接受水平的。”
徐妄燊还是没说话。
宋屿白想了想,又说道:“这两个月,谢谢你一直支撑我重新站起来。我真的很感谢你。”
徐妄燊静了一会儿,最后露出个笑容:“嗯,那就回去吧。”
宋屿白打算慢慢整理东西。
徐妄燊回到自己的卧室——在宋屿白开始好转后,他就住回自己卧室了。
他没有开灯,在房间里安静站了一会儿,然后转头,借着从窗帘缝隙透进来的一丁点夕阳光,他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
那里有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一个人的时候,他会卸下所有表情。
感谢他吗?
宋屿白不知道,当她说她要回学校,回到真实的世界,他心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懊恼。
是的,懊恼才是他的第一反应。
就像这两个月以来,其实每一次照顾和支持宋屿白时,他第一个念头从来不是帮她好起来——尽管最后他这么做了。
心里那个真正的声音总是在说,为什么不趁着这次机会,让她彻彻底底地、完全地依赖他呢?为什么不让她的世界里变得只剩下他一个人呢?
这不正是他所渴望的吗?
她的每一根发丝、每一个细胞,都将只属于他。
这样做的话,也许他就不会再被心中那永不满足、即使得到了也还是觉得不够的欲念折磨了。
在陪伴照顾宋屿白的这段时间里,这样的念头从没有消失,无数次,它都冒出来,让他想将心爱之人往这个黑暗的方向引去。
他其实一点也不想陪她出去走走,也并不真心鼓励她和陌生人交谈,每一次看到她的专业书的时候,也总是感受到排斥。
他更想从始至终地让她依赖在他的怀抱里,再也离不开他。
还好宋屿白从来不知道他心里真实的想法有多卑劣。
为什么没有真的这么做呢?徐妄燊想,也许是害怕暴露,害怕让她彻底看清自己的另一面。
徐妄燊安静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镜子里的他被阴影所覆盖。其实他从未感到自己表象下另一面的个性是无法接受的,他也能直视他自己从前为了得到宋屿白所做的所有事。
只是如果她某一天发现了呢?发现了他另一面的个性,发现了他曾经做过什么。
内心的虚幻感又再次浮了上来。
在回到学校前,宋屿白回了一趟“家”。她指的是她和沈华仪一起住了一年半的那个房子。
虽然成为了宋克明的女友,但还好,沈华仪还没将房子退租,想来可能是还不能彻底入住宋家吧。
只是房子里积了一些灰,估计沈华仪有些时间没回来了。
过去的宋屿白大概会想要冷笑,为自己失踪这么久她却没发现。
但现在她似乎挺平静。
宋屿白将房子里所有自己的东西都收走了,不多,一个行李箱就可以装完了。
然后她留下了一张卡,那是她所有的积蓄,数目不算少,是各种考试、竞赛累积下来的奖金。
宋屿白想过要不要留一封告别信,但最后没有写。
收走的东西,留下的钱,这样的句号作为宣告来说已经足够了。
也没什么想说的了。
宋屿白最后看了一眼屋内的陈设,然后关上门。
“走吧,回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