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秋从来不敢奢望,此生还能再亲眼见着方释然。
或者说,是一张和方释然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脸。
那张脸的主人可以称得上英俊二字。
他身材高大,脊背挺拔,罩着件白大褂,纽扣扣齐了也显得风流倜傥。
一身白色是被化学药剂漂白过的白,白得有些刺眼,甚至隐隐发蓝光,刺痛叶秋的眼睛,让她想要落下泪来。
白大褂是医务人员的象征,纯洁和权威,通常被人们称为“白衣天使”,因为他们救死扶伤。
可叶秋觉得,眼前这男人治不了自己的病,甚至有可能让她病得更重。
男人好看的唇角牵起,一张一翕,面向她说着什么。
叶秋怔愣地盯着他,反射弧迟缓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原来他在和自己打招呼。
他说:“你好,叶老师,谢谢你今天送小巍过来。”
声线钻进叶秋的耳朵里。
叶秋拼命告诉自己:这不是方释然,也不可能是方释然。
因为他们的音色完全不同。
况且,这位医生的口齿清晰,声音清亮,说话慢条斯理,并没有方释然说话时的略快,和明显的机械式。
但那医生冲她点头微笑时,让叶秋有些发木。
她讷讷回应他:“你好,我叫叶秋。”
其实,她的自我介绍显得很多余。
因为这只是一个萍水相逢的场合。
眼前男人的神情有些错愕,似乎没想到叶秋会自报姓名,英挺的眉不自觉地挑起一瞬,又很快回落。
他的唇抿了抿:“你好,我叫莫怿。”
*
认识莫怿,源于叶秋的一个学生。
那孩子叫方子巍,有孤独症,天天由他奶奶送来上课。
叶秋是一位特殊教育老师。
特殊二字涵盖的范围很宽泛,包括心理、视听、语言、精神智力等等。
教育二字按常规理解是指教书育人,在这里,是指教孩子们学会提高社会生活的适应能力。
简单点来说,就是专门教育身心发展上有缺陷儿童的教师。
而叶秋就任的学校,主收智力障碍和自闭症这类的学生。
这一行总比普通教育行业的事情要冗杂许多。
比如说,等孩子家长来接孩子放学,毕竟这类孩子的自理能力差,身边根本离不开人。
这天,叶秋在学校等到了七点多,方子巍的奶奶还没过来接孩子。
她连着拨打了两个留校的紧急电话,铃音响了许久,但就是没人接听。
叶秋有些烦躁,她想赶快下班回家休息。
但是一抬眼,方子巍那双漆黑的眼睛就盯着她看,像某一种动物的幼兽,蓄着水光,让人心生怜爱。
叶秋被那双眼睛注视着,忍不住叹了口气,无奈道:“走吧,老师送你回家。”
方子巍听到叶秋说的话,没什么反应。
但过了一会儿,等叶秋跟领导报备好,查到他家的地址,收拾完东西将挎包挎在肩上后,方子巍就冲她伸出小手,在空气中虚抓了两下。
叶秋抿着唇角,淡淡地笑了一笑,上前牵住方子巍的小手。
方子巍的家离学校不远,坐公交车不过二十分钟的路程。
可现在这个点,在这样的三四线小城市里,末班车早就没了踪影。
叶秋无奈,打了部的士,一路开去方家的老旧小区里。
不过起步价的钱,但付车费的时候,叶秋还是忍不住在心里在嘀咕,怎么学校就不开设一个“送学生回家打车报销”的项目呢?
老小区的房子没电梯,她牵着方子巍气喘吁吁地爬到五楼后敲门。
开门的是个光头老大爷,春末的天气就已经穿上白色的老头汗衫,应该是孩子的爷爷。
叶秋露出个职业化的笑脸,刚要开口。
没想到,那老大爷看见方子巍的瞬间,就“哐”地一声把门摔上了。
叶秋连话都没来得及说一句。
她原本以为,顺利将孩子送回去就完事儿了,可她尴尬在门口,牵着方子巍不知所措。
听说这一带要拆迁,已经谣传了许多年。
这小区的楼可以评价为老破小,甚至很多户的大门都是很早以前的大铁门,因为拆迁的谣传,住户连花钱换个防盗门都不愿意。
有的人家还愿意打理,有的人家干脆过一天是一天。
打理得好的人家,会把门收拾干净,在铁门上贴着正红朱砂的春联。
打理得不好的人家,门上是斑斑点点的黄褐色锈迹,春联是可有可无。
方子巍家的大门上锈迹斑驳,还有一幅残破不堪的春联。
艳红的纸早已褪得薄了,变成粉白色,挺括的卷边脆裂破损,但还能辨认出墨迹——吉星高照家富有,大地春回人安康
横批写着——家祥人和
不知是几年前的旧对联,但显然这屋里的人并不“和”。
叶秋下意识去看方子巍的反应。孤独症儿童的内心敏感,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显然不是很好。
方子巍还是那双湿漉漉的眼,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今年十岁,按正常来说,早该上小学了。
可因为孤独症,他被普通学校劝退,让家人送来了特殊学校。
叶秋鼓起勇气再次敲门,铁门在她的手下被拍得“哐哐”直响。
里面一直不开门,叶秋越拍越心虚。
这一层有四户人家,敲门声在空荡荡的楼道里回响,很突兀,惊扰了隔壁那户。
贴着崭新对联的大门后探出个脑袋,是一个烫卷发的大妈,发型让叶秋想到麦兜的妈妈。
大妈发福的脸,看上去和蔼可亲。
可大妈看见方子巍,说的话一点儿也不可亲:“别敲了!这家老头子不管事儿的!他就恨不得他孙子死在外头!”
叶秋心一惊,连忙捂住方子巍的耳朵。
这大妈说的话不中听,可叶秋别无他法,只能向她打听:“您好,我是方子巍的老师,您知道孩子的奶奶去哪儿了吗?”
大妈冲楼梯努努嘴:“下午从楼梯上摔下去了,还是我老公送她去医院的呢!”
叶秋忙问:“那人怎么样?”
大妈摇摇头,卷发跟弹簧似的在头上直晃荡:“人没事儿,已经醒了,就是年纪大了,医生说要留院观察两天。”
叶秋松了口气。
大妈又说:“她本来还想出院的,硬是被我们拦住了,她也是命不好,进医院了老伴也不管她。”
叶秋觉得心寒,又轻声问道:“那孩子的父母呢?”
“孩子他爸在外地打工呢,听说他老娘摔了,这会在火车上往回赶呢。”卷发大妈忽地压低声音,“听说孩子他妈在一家外企做前台,一个月工资有六七千哩!赚得不少了,可她不管孩子,也天天不回家,不知道在哪儿鬼混!估计是看这孩子的病治不好,所以想离婚。”
叶秋的手紧紧地捂住方子巍的耳朵,生怕他听见什么。
他很听叶秋的话,任由叶秋的手覆在他耳朵上。
越是这样乖巧懂事,叶秋的心里就越是难受。
她用指腹摩挲着孩子软软的耳垂,不再和大妈多做纠缠,问了孩子奶奶医院的地址,就带着他离开了。
大妈临关上门之前还劝她:“他们家里一团乱,你一个小老师,最好别多管他们家的闲事儿!”
叶秋不算是个爱多管闲事的人。
她甚至有点胆小怕事,可今晚不知是怎么了,她只觉得方子巍可怜得很,不停地让她想到方释然。
可能是因为他们一个姓,也可能是他们都有神经发育障碍类的病症。
从旧小区打车到医院又花了叶秋两倍起步价的钱,她直觉得肉疼。
可把方子巍放在那样的爷爷身边,她不放心。
因为要看病人,叶秋还买了两袋水果,赶在了探视时间结束前进了病房。
方奶奶看见她带着方子巍,眼泪都快落下来,忙不迭和叶秋又是道歉又是道谢。
其实叶秋这趟来,也只是看望一下学生家长,顺便告知一声。
她有第二计划,准备晚上带着方子巍回学校的值班宿舍将就一晚。
还没和方奶奶寒暄两句,就进来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
方子巍看见他,竟然撇开叶秋,去拉那医生的手,还开口:“莫……”
细细的一声,像猫儿似的叫唤。
叶秋有点惊讶,她带了方子巍这么久,第一次见他主动对着一个人发声。
那位医生屈膝蹲下,轻轻摸了摸方子巍额前软塌塌的刘海:“小巍,奶奶生病了,晚上去莫叔叔家住好不好?”
方子巍反应有些迟缓,但还是轻微地点了点脑袋。
叶秋傻乎乎地去看那医生,这才注意到他直挺的鼻梁上有颗痣,小小的,但很抢眼,让他看上去平添一丝冷漠矜贵的气质。
也让她愣在原地。
因为那是一张和方释然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一张脸,包括那颗鼻梁痣的位置都一模一样。
方奶奶半躺在病床上给叶秋介绍:“这是小莫医生,是小巍爸爸的朋友。”
跟着又给莫医生介绍叶秋:“这是小巍的老师,叶老师。”
莫医生冲她点点头,露出个笑脸,向她打招呼:“你好,叶老师,谢谢你今天送小巍过来。”
他唇角扬起的样子很好看,击碎了面无表情时的冷漠气质,显得温暖。
叶秋不知怎的,就在那样不合时宜的场景下,和他互通了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