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销毁伪证

    晨光未透,我已伏在床沿,指尖掐入掌心,逼出一缕血丝,抹在唇角。

    婢女推门进来时,我正伏枕咳喘,肩头剧烈起伏,一声比一声急。她惊叫出声,奔去请医,脚步乱在回廊上。

    我撑起身,迅速褪下中衣,换上粗布婢女裙袄,袖口磨得发白,正合我意。

    外罩一件灰青短衫,压住鸦青劲装的边角。裙褶深处,火折包用油布裹紧,贴肉藏好。短刃入袖,贴臂而贴,冷铁触肤,心才稳下半分。

    府中乱了半个时辰。

    大夫号脉,断为“气血逆冲,恐有呕血之危”,沈老太爷遣人送来安神汤,命我闭门静养。

    我仰头饮尽,药汁微苦,却无异样,他疑我,却尚未知我所图。

    采买车队出府时,我混在杂役队尾,低首缩肩,随人穿过角门。

    守卫只扫一眼,便放行。我随队行至西市,趁众人卸货,悄然离队,穿小巷疾行三里。

    城西别院已在眼前。

    院墙斑驳,藤蔓攀附,门环锈蚀,看似久无人居。可我走近十步,便觉异样,门缝未积尘,石阶边缘有新痕,是夜巡靴底所留。

    我退至墙角,解下布带裹住双足,专挑石缝与草隙落脚。翻墙而入,足尖触地,不出半点声响。

    前院荒芜,枯枝横地。我直趋后厢,依父亲旧日藏档之习,地窖入口当在西厢灶房之下。灶台冷灰未动,我拨开覆板,露出一方腐木盖板。撬开一看,果然有铁梯直通地下。

    我点燃火折,火光微弱,照出地窖四壁皆石砖砌成,中央设一铁架,其上嵌着暗格铁箱,锁扣为双簧铜制,需两钥并开。

    我自袖中取出细铁钩,探入锁眼,轻拨两下,咔一声,锁开。

    箱中仅一卷信笺,封皮无字,展开一看,心口骤紧。

    “许烈私通突厥可汗,许以雁门关外三城为聘,换取兵马十万,共伐大晟……”

    字迹酷似父亲笔锋,然起笔过顿,收锋拖曳,是摹写之弊。纸为宫制贡笺,右下角隐有“裴”字暗印,此物出自裴家内库,绝非边关所能得。

    我取出火折,就地点燃信角。火舌舔上纸面,墨字蜷缩发黑,一行行化作灰烬。我吹散余烬,任其从通风口飘出,如尘随风,不留痕迹。

    随即从袖中取出仿件,昨夜伏案,依记忆摹写全文,笔迹刻意略显生硬,纸用旧年废笺,熏以灶灰,做陈旧之态。放入箱中,合盖锁好。

    正欲退身,忽觉足下微沉。低头一看,地砖缝隙中嵌着一根细线,横贯窖底,竟连铁箱底座。我心头一凛,已迟。

    四壁“咔”声齐响,铁网自顶垂落,将我困于中央。头顶木板震颤,院外脚步逼近,是巡卫换岗提前。

    我贴墙而立,短刃出袖,探向铁网接缝。网眼细密,铆钉嵌死,无法强破。抬头看通风口,距地丈余,仅容一人攀爬。我环视四周,唯有铁架可借力。

    拆下横木,垫脚而上,指尖堪堪扣住风口边缘。正欲翻出,头顶瓦片轻响,有人登顶,正对风口。

    我僵住不动,手心渗汗,短刃滑入指间。若其掀盖,唯有拼死一搏。

    瓦片移开半寸,一道黑影俯身探看。我屏息,刀锋对准来人双目。

    他未出声,只将一物轻轻放入风口,是半块碎砖。随即合瓦,脚步远去。

    我怔了一瞬,随即明白:此人知我在此,却未揭发,反以砖声掩我踪迹。是敌是友,尚不可知,但此刻,我唯有速离。

    攀出通风口,伏于屋顶,见两名巡卫破门而入,直扑铁箱。一人开锁查验,抽出信笺,举至灯下细看,片刻后点头:“原物未动。”

    另一人环视地窖:“铁网已落,人却不见,莫非……”

    “许是老鼠撞了机关。”前者冷笑,“老太爷多虑了,这等荒院,谁敢来取死?”

    两人收网关门,锁院离去。

    我伏在瓦脊,直至天色渐暗,才悄然下屋,绕至后墙翻出。左袖被铁网撕裂,肩头擦伤渗血,衣料黏在创口,每走一步都牵出钝痛。

    我避开元道,专走贫巷。灰土抹面,换回婢女旧衣,混入归府车队。守卫查验采买清单,我低头立于队尾,血迹藏在袖中,未被察觉。

    回房闭门,我剪去染血衣袖,以盐水洗创,痛得指节发白。药瓶倾倒,洒出几粒止血丹,我拾起吞下,喉间苦涩。

    火折包贴肉藏着,油布未拆,却已能嗅到一丝焦味,不是药香,是远处飘来的烟气。

    我掀窗细看,西面天际泛着暗红,风里裹着木料燃烧的噼啪声。别院。

    伪证尚在铁箱,若火势蔓延,灰烬难辨真假。我换上灰青短衫,外罩素白披风,将短刃藏入右袖,从后窗翻出。夜风卷着热气扑面而来,巷道里已有巡丁奔走,喊着“城西走水”。

    我穿小巷疾行,沿途百姓围聚街口,无人注意一个低首疾走的婢女。院墙外已有兵丁封锁,火光自窗棂喷涌而出,浓烟翻滚如墨龙。我绕至后墙,借断墙残垣攀上屋顶,伏身窥视,地窖入口已被烈焰封死,铁网尚在,但箱体若未熔,伪证或可留存。

    正欲退身,忽觉脊背一寒。

    傅砚立于对面屋脊,玄袍在火光中翻卷如旗。他未看我,目光锁在地窖通风口,左手微蜷,指节绷紧。我贴瓦而伏,不敢稍动。

    他怎会来得这般快?是追踪我,还是早有布防?

    就在此时,灶房轰然炸裂,火柱冲天。我被气浪掀翻,披风燃起一角,忙滚身扑灭。傅砚跃下屋脊,直扑回廊。

    我欲退,脚下瓦片松动,碎石滚落。他顿步,侧首一瞥,目光如刀划过屋脊,我已缩身檐后,心跳如擂。

    火势吞没了前院,回廊塌下半边。

    我欲绕行撤离,却被浓烟逼回原地。

    梁木坠落,火星四溅,我退至地窖口,铁网被高温扭曲,箱体半露。伪证尚在,但若不取,顷刻将化为灰烬。

    我伸手探入,指尖触到焦纸边缘。忽听头顶震响,一根横梁断裂,直砸而下。

    我避无可避,短刃出袖欲格,却听“砰”一声巨响,梁木被一股力道撞偏。

    傅砚撞开火墙,一把将我拽起,反手甩至肩上。我伏在他背上,呼吸被浓烟灼伤,耳畔是他急促的脚步声。他冲出回廊,一脚踹开院门,将我抛至街心。

    “下次,别这么鲁莽行事。”他未回头,只低声一句,便返身扑入火海。

    我仰躺在地,喉间腥甜,耳后旧疤如针扎般发烫。

    方才在他背上,左手无意识拂过他左手小指,那断处的骨节,与刑场记忆分毫不差。可他未提,我亦未言。

    火势至天明方歇。我混在围观百姓中,见兵丁从废墟拖出铁箱残骸。

    箱体焦黑,锁扣熔断,内中纸卷仅余半页残片。傅砚立于焦土之上,手中捏着那半页信笺,水泼其上,墨迹晕开,显出“裴”字暗印的边缘,模糊不清,似后加。

    他蹲下身,从灰烬中拾起一截布条。灰青短衫的残片,边缘沾着鸦青染料。他指尖摩挲布料,目光缓缓扫过人群。

    我低头退后,混入散去的百姓。肩伤在冷风中抽痛,每走一步都牵动筋骨。

    回府角门,守卫查验采买名册,我立于队尾,袖中短刃已失,只余空鞘贴臂。

    房门闭合,我靠墙滑坐,从发间取出银簪,挑亮灯芯。火光跃动,映在墙上如蛇游走。

    我解衣换药,盐水触创,指节发白。铜镜蒙尘,我未照,只将火折包取出,油布已焦,内中纸片完好,是昨夜摹写的伪件底稿,我未放入箱中,留作后手。

    窗外,脚步声停在院中。

    我吹灭灯火,退至床侧。窗纸未映人影,但门缝下,一片焦黑的布条缓缓滑入,正是我昨夜遗落的灰青短衫残片,边缘沾着鸦青染料,与傅砚手中那截一模一样。

    布条上压着半页残信,水渍未干,“裴”字暗印清晰可见,边缘却用朱笔圈出,显系后加。

    我拾起残信,指尖微颤。他已知伪证非原物。他也知,沈家嫡女不会穿婢女粗衣。

    门缝外,脚步声未去。我握紧银簪,簪尖抵掌。片刻后,脚步远去,院中重归寂静。

    我将残信与底稿并置灯下,火光映出两行字迹,真迹起笔顿挫,收锋拖曳;伪件刻意模仿,却笔力不足,第三行“雁门关”三字,末笔断裂处角度略偏。

    我取火折点燃残信,灰烬飘入铜盆。底稿藏入发间,银簪插回髻中。

    天光微亮,婢女推门送药。我倚枕而坐,咳了两声,接药饮尽。药汁微苦,无异样。

    她退下后,我起身开窗。院中青石板上,一枚玉佩静静躺着,玄玉雕砚,边角磨损,系绳焦黑,似曾入火。我弯腰拾起,指尖抚过“砚”字刻痕。

    玉佩背面,有一道极细的裂纹,如血痕蜿蜒。

    我握紧玉佩,转身欲入屋,忽听院外马蹄声急。兵丁列队而过,高声传令:“大理寺查办纵火案,封查城西别院残骸,所有出入人等,一律盘问。”

    我闭门,将玉佩藏入袖中火折包。火折未点,却已能嗅到一丝檀香,来自玉佩,也来自昨夜他肩头的气息。

    我取出发间银簪,挑亮灯芯。火光跃动,映在墙上如蛇游走。

    窗外,更鼓敲过三响。

    风自窗隙钻入,灯焰忽斜。

    我正欲起身关窗,忽见窗纸上,映出一道人影,

    立于院中,玄袍玉带,左手微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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