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微透,我扶着婢女的手臂缓步前行,指尖掐入掌心,借痛意压下心神的动荡。
昨夜沈老太爷那句“夜里莫要乱走”犹在耳畔,目光如铁锁扣喉。我不能乱,更不能显出半分异样。
婢女见我脚步虚浮,连忙搀紧了些,低声道:“小姐身子未稳,慢些走便是,老夫人不会责怪。”
我轻咳两声,唇角微颤,似不堪支撑。
这副姿态原是沈若瑶常有,如今却成了我的盾。我需让他信,那夜书房外的身影,不过是病中恍惚的游魂,不足为惧。
回廊曲折,海棠夹道,粉白花瓣缀满枝头,风过处簌簌而落。
今日沈府设茶会,几位命妇携子女前来饮宴,连大理寺少卿也奉旨巡查旧案,顺道入府问话。
婢女边走边道:“听说傅大人刚到,正由管家引去东院。”
我脚步微顿。
傅砚。
这两个字落进心底,如寒刃破冰。我未曾料到,竟会在此时此地听见他名讳。袖中短刃贴着小臂,冷意渗肤,我却只垂眸,任发丝遮去半面神色。
“小姐?”婢女轻唤。
我缓步再行,声音弱如游丝:“无事,只是风迷了眼。”
转过月洞门,前方人影渐多,几位小姐已在亭中落座,笑语轻扬。
我依例向老夫人请安,又与几位相识的闺秀寒暄。茶未入口,心已警觉,东院书房方向,一道玄袍身影正穿花而来。
他身形修长,步履沉稳,左手微蜷于袖中,指节分明,唯小指缺了一截。
我呼吸一滞。
刑场那一刀,斩断的不只是血肉,是五世不灭的印记。
我欲退,足尖却钉在原地。四目尚未相接,旧日血光已劈开记忆,断头台、秋雨、父亲怒吼、母亲撞柱……还有那枚被踩入泥中的定情玉佩。我几乎要抬手抚耳后疤痕,却在最后一瞬压下冲动,只将指尖藏入袖底,掐进掌心。
他已走近。
花影斑驳,他立于石径尽头,侧颜冷峻如刻,眉锋划破晨光。忽有风起,吹落一枝海棠,正坠于他肩头。他未拂,只转身,目光落在我面上。
我抬眼。
刹那间,天地无声。
他瞳色极深,如寒潭映星,不动声色,却似已洞穿我所有伪装。我知他未认我,至少,尚未言明。可那一眼,却非寻常审视,而是如旧识重逢,如暗夜寻得残灯。
我垂睫,屈膝行礼,袖中短刃微动,又被我强行压下。
“这位大人,可是大理寺傅少卿?”
他未即答。视线缓缓移向我左耳后发际,眼神微凝。
我心头一紧,偏头以发遮掩,动作自然如常,心却已沉至谷底。那道疤,刑场溅血所留,轮回不灭。他怎会……留意至此?
“沈小姐。”他终于开口,声如寒玉碾冰,“本官奉旨查案,不料惊扰贵府清静。”
我稳住呼吸:“大人公务在身,自当为重。只是不知,此番前来,可是为那夜书房异动?”
他眸光微闪,似笑非笑:“本官查的是冤案,不是私闯。”
我指尖微颤,面上却只露浅笑:“大人明鉴。女儿家体弱,夜来多梦,许是惊了巡卫。”
“人魂易散,命轮将转。”他忽道,语调平缓,却字字如钉,“国师之言,沈小姐以为如何?”
我心口一震。
那夜婢女所言国师之语,他竟一字不差道出。他早已关注我,不止一日。
“大人说笑了。”我轻声道,“女儿家哪懂天机。只是……”我抬眼,直视他,“若真有命轮,为何有人沉冤不雪,有人却步步高升?”
他眸色骤深。
风过处,花瓣纷落。他未答,只凝视我片刻,忽道:“沈小姐近日可曾梦见旧事?”
我指尖一僵。
“梦?”我低笑,“梦里尽是药香与烛影,何来旧事。”
他不再追问,只略一点头,转身欲行。
就在此时,婢女捧茶而来,躬身奉上:“傅大人,请用茶。”
我接过茶盏,指尖微凉,却稳稳递出。
他未接。
只驻足,回望。
那一眼,如深潭投石,无声无息,却荡开千层涟漪。
他目光落在我耳后发际,又缓缓移至袖口,鸦青缎面微动,露出半寸素腕。他似有所察,却终未言。
转身离去。
玄袍背影穿花而过,步履如初,未有迟疑。我立于原地,茶盏在手,热意早已散尽。
亭中笑语复起,有人唤我入席。我缓步前行,将茶盏置于石桌,指尖抚过杯沿。方才递茶时,他袖口微扬,露出一截旧玉佩,以青绳系着,刻着一个“砚”字。
我瞳孔微缩。
那玉佩,我认得。
那一日,春雪初融,我站在许府门前,他立于阶下,将玉佩放入我掌心,说:“此物不离身,便不负约。”
但为何如今竟在他身上。
我缓缓收回手,袖中短刃紧贴肌肤,冷如寒铁。
他未相认,却步步为引。他知我非沈若瑶,亦知我识得他。那一句“命轮将转”,非是试探,而是确认。
风再起,吹乱鬓边碎发。我抬手欲理,指尖却停在耳后,那道疤,隐隐发烫。
远处□□尽头,他忽又驻足。
未回头,只左手微抬,似欲触袖中玉佩,又缓缓放下。
随即,行入深庭,再未回顾。
夜风穿窗,吹熄了案上半燃的烛芯。
我指尖尚抵在茶盏边缘,那抹余温早已散尽,如同傅砚离去时未曾回首的背影。
亭中笑语浮动,婢女们捧着新茶往来穿梭,无人察觉我袖中短刃微微颤动,亦无人知晓我耳后那道旧疤正隐隐发紧。
我缓缓收手,将茶盏推回石桌中央。指尖划过杯底青纹,忽觉掌心一刺,是方才掐出的血痕裂开了。我垂目,任发丝遮去神色,只低声道:“风凉,扶我回房。”
婢女应声上前,我倚着她臂膀起身,步履虚浮如旧。走过回廊时,海棠落尽,枝头只剩残蕊。
我未再回头,心知那一枚刻“砚”字的玉佩,不会无缘出现在他袖中。他既未相认,便是在等我先动。
而今,我不能再等。
房门闭合,我遣婢女取药。她退下后,我立于窗前,听更鼓敲过三响。天光渐暗,庭院归寂。
我解下披风,换上鸦青窄袖劲装,外覆素白外袍,发髻压紧,不留一丝松动。袖中短刃贴臂而藏,火折包系于腕内,触手即得。
子时将至,我推门而出。
廊下灯笼昏黄,光影斜铺石径。我缓步前行,脚步轻落,每一步都踏在灯笼阴影交接之处。转过角门时,巡卫执刀而立,见我现身,眉头微蹙。
“谁在那儿?”
我未停步,只冷声道:“沈家嫡女夜不能寐,欲往书房寻书静心,尔等竟敢阻拦?”
那人迟疑一瞬。我顺势轻咳两声,肩头微颤,显出病弱之态,又道:“莫非沈府巡夜,连主子也要盘查?”
他拱手退开半步:“小姐恕罪,卑职不知是您。”
我颔首,步履未停,心中却知,这一声“小姐”,不过是因我身份贵重,而非全然信服。若再迟疑片刻,便难脱身。所幸,沈若瑶素来怯弱,今夜反显倨傲,反倒令人疑其病中神昏,不足深究。
绕过月洞门,书房近在眼前。
门前两名暗哨分立两侧,每隔半盏茶工夫换岗一次。我隐于回廊柱后,静候时机。更鼓敲过三刻,西角传来脚步声,是换岗巡卫。我趁交接之际,贴墙而行,足尖点地,掠至窗下。
窗棂紧闭,但东南角一扇微松,似久未合严。我自袖中取出薄铁片,轻轻撬动,片刻后,咔嗒一声轻响,窗扣松脱。我翻身入内,落地无声。
书房陈设规整,案上堆叠文书,砚台未洗,墨迹犹湿。
我直趋书架,手指沿木缝滑过,沈老太爷惯用暗格藏密,必在此处。指尖触及第三层横板尽头,忽觉一寸微凸。我轻按下去,书架侧板无声滑开,露出一道窄门。
我屏息,侧身而入。
内室低矮,仅容一人转身,四壁无窗,中央置一檀木箱,锁扣未合。我正欲上前,门外忽传脚步声,由远及近。我闪身退入书架夹层,刚藏好身形,门已被推开。
沈老太爷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名黑衣人,一着裴家纹袖,一披谢家暗标。三人落座,声压极低。
“许烈掌兵十二年,边关三捷,百姓称颂,若不早除,日后必成大患。”沈老太爷开口,语气如常,却字字如刀,“先帝在时,便忌他兵权过重。如今圣上年少,更需扶正朝纲。”
裴家密使冷笑:“通敌书信已誊抄三份,笔迹摹得极像,连御史都难辨真伪。只待谢家内线寻机递入御前,再由太常寺‘偶然’查获,便可坐实其罪。”
谢家老仆低声接话:“城西别院藏有原件,三日后由心腹交接。届时,只需一道密奏,许家满门,皆为逆党。”
我伏于夹层,呼吸几近停滞。那“城西别院”四字入耳,如雷贯顶。许家覆灭前,确有一处私产位于城西,向不对外,原为父亲藏兵书旧档之所。若伪证藏于彼处,便是毁证最佳时机。
“沈公可虑过后路?”裴使问。
“自然。”沈老太爷缓缓道,“若有人追查,便推给突厥细作。许家与边将往来频繁,死无对证,何愁无人信?至于沈若瑶……”他顿了顿,“她近日神思恍惚,许是病中多梦。若再疑心,便送她入裴府,早早联姻,也好断了外人联想。”
我指甲深深掐入掌心,血渗指缝,却不敢动弹。
“傅砚今日来府,所为何事?”谢仆忽问。
“查旧案。”沈老太爷冷笑,“大理寺少卿,不过奉旨走个过场。他若真查得出什么,先帝也不会让他活到今日。”
“可他方才……似对沈小姐格外留意。”
“无妨。”沈老太爷语气笃定,“一个病弱闺秀,不足为惧。倒是傅砚,盯他久矣。此人行事诡秘,必有隐情。派人盯着他,一举一动,皆报于我。”
脚步声再起,三人起身离室。我蜷身不动,听门外锁扣合上,巡卫换岗,灯笼光影移过窗棂。更鼓敲过四响,我估摸时间已过,才缓缓自夹层退出。
檀木箱未锁,我本可开箱一探,但此刻风险太大。只匆匆扫视四周,确认无旁人后,悄然退至窗边。窗外巡卫刚走,我翻出书房,沿原路返回。
回房闭门,我解下外袍,指尖颤抖。自袖中取出火折包,以指腹摩挲布面,确认“城西别院”四字已用朱砂写入内层。其余密谈内容,尽数焚于灯焰,灰烬吹散,不留痕迹。
我坐于案前,掌心血痕未止。窗外夜色浓重,远处更鼓沉沉。
明日,我需寻机离府。城西别院荒废已久,若伪证尚在,便不能再等。只是,
我抬手抚过耳后疤痕,触感微烫。
沈老太爷说,送我入裴府联姻。
而傅砚,昨夜分明已认出我。
他若知我将涉险,是否会出手?
还是,他早已布下棋局,只等我踏入?
我缓缓抽出袖中短刃,刃面映出我半张面容,冷眼如霜。
刀尖轻点案角,发出一声轻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