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完了。”张嫂子声音发颤,腿肚子直哆嗦,“这、这可怎么跟大人交代?”
钱嫂子眼珠慌乱地转了几圈,一咬牙,压低声音恶狠狠道:“慌什么,就当没这道菜,横竖就咱们仨在厨房,那小蹄子空口白牙,咱们咬死了不认,她还能翻天不成?”
心念达成,两人便开始手忙脚乱地收拾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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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堂里倒是清凉些,四角摆着冰鉴,丝丝冷气逸散。温砚礼已坐于桌前,一身墨色常服,更衬得他面如冷玉。他看向桌上先呈上来的两碟小菜,一碟是脆生生的凉拌黄瓜,另一碟是冰镇过的糖渍番茄,红绿相间,看着倒是清爽。
他眉梢微挑。苏慈垂手站在一旁,见状连忙轻声解释:“大人,天热,奴婢先上了两道开胃小菜,还有三道…”
话音未落,钱嫂子和张嫂子便端着另外两碟菜进来了,一碟是清炒藕带,一碟是凉拌木耳,稳稳地放在桌上,然后迅速退到一边,低眉顺眼,大气不敢出。
苏慈看着桌上只有四碟素菜,心里咯噔一下,那股不安骤然放大。她明明做了五道菜,那盘最花心思的葱油鸡丝呢?
温砚礼懒懒掀眸在四碟素菜上转了一圈,嘴角扯起,神情似笑非笑:“全是素的?怎么,是本官近日看起来像要出家了,还是这府里已经穷得连片肉都端不上了?”声音听不出丝毫息怒,却无端让人头皮发麻。
空气顷刻凝滞,压迫感陡增。钱张二人吓得身子一抖。
苏慈心口发紧,顾不上许多,急忙上前一步,屈膝解释道:“大人息怒,奴婢做了葱油鸡丝的,用了鸡胸肉撕成细丝,拌了葱油调料,就放在灶台边的白瓷盘里,不知为何…”她说着,下意识地看向那两个婆子。
“你胡说八道什么。”钱嫂子立刻尖声反驳,“我们只见这三菜一汤,哪来的什么鸡丝?苏慈,你自己漏做了或是做坏了,还想赖到我们头上不成?”
张嫂子也赶紧帮腔,指着苏慈对温砚礼道:“大人明鉴,这丫头定是忙中出错,怕您责罚,才信口雌黄冤枉我们,我们一直在厨房,根本没见着什么鸡肉。”
“你们!”苏慈又气又急,小脸顿时涨得通红。她明明亲手所做,她们怎能如此睁眼说瞎话。
可看着她们那副抵死不认的泼悍模样,她知道此刻争吵只会更糟,强压下涌到嘴边的辩驳,指甲狠狠掐进了掌心。
“够了。”温砚礼屈起指节,不轻不重地在桌面上叩了两下。
话音刚起,便压下了堂内所有声音。
他抬起眼,眸子先是漫不经心地扫过眼神闪烁的两个婆子,她们像被掐住了脖子,瑟缩着低下头,最后才慢悠悠地落在苏慈身上,她正紧紧咬着下唇,眼圈微红,却倔强地挺直着背脊。
下一秒,温砚礼敛回眸子,淡道:“本官坐在这里,不是来听你们争执孰是孰非的。”停顿了一下,他看着苏慈,“既端不上来,便是你的疏忽,下不为例。”
轻飘飘一句话,便将事情定了性。
苏慈心口一涩,屈膝福身,将所有情绪压进心底,声音低哑地应道:“是,奴婢知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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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正堂里的烛火也熄了大半,只余下角落里一两盏,晕开一小片昏黄的光。苏慈伺候完晚膳,依着赵管家的吩咐,并未立刻离去,只在主院回廊下僻静的角落里静静候着。
这里离温砚礼起居的正房不远不近,既能随时听候传唤,又不至于扰了大人清静。
夜风渐起,带着凉意,吹得廊下的灯笼轻轻摇晃。苏慈拢了拢身上单薄的衣衫,心里默默计算着时辰。
她住的那处小院偏得很,走过去得费好些功夫。赵管家每每让她多留片刻,总说大人若再有吩咐,你也好及时应承,末了总不忘添一句“好好当差,月钱自然少不了你的”。
为了那能让她日后安身立命的银钱,她便也只得按下性子,在这寒夜里多熬上一刻,打起十二分精神,留意着那扇紧闭的房门有无动静。
也不知过了多久,里头仍旧静悄悄的,再没传来任何吩咐。她轻轻吁了口气,看来今日是熬过去了。
抬头望了望天,墨黑一片,连颗星子都瞧不见,空气里飘散着股潮湿的土腥气,想必是快下雨了。
刚走出院门没几步,豆大的雨点就毫无预兆地噼里啪啦砸了下来,又急又密,顷刻间就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肩头。
苏慈低低惊呼一声,忙抬手遮在额前,可哪挡得住这瓢泼之势。四下张望,黑黢黢的,连个避雨的回廊都远。
她咬了咬唇,回头望了一眼身后那座沉寂威严的院落,借伞的念头刚起,她便迅速打消了这个念头。
谁不知道大人喜静,身边从不用丫鬟近身伺候,她怎敢为这点小事去叩门叨扰。
心一横,她将裙摆稍稍提起,埋头便冲进了雨幕里。冰凉的雨水劈头盖脸地就浇了下来,单薄的夏衣瞬间湿透,紧紧贴在身上,冷得她打了个哆嗦。
眼睛被雨水迷得几乎睁不开,只能凭着感觉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跑。
她刚跑出主院不远,那沉重的院门却“吱呀”一声,从里面被拉开了一条缝。
温砚礼站在门内,并未出来。他原是听到骤雨声,想起窗边似乎未关严,起身查看。眸子不经意掠过雨幕,恰好捕捉到那个娇小身影正狼狈地冲进雨里,瘦弱的肩背被雨水打得微微蜷缩,却还在奋力往前跑,很快就要消失在黑暗的甬道尽头。
那身影在昏黑雨夜里显得如此单薄,仿佛随时会被这急雨吞没。
他眉头微蹙,眸底瞬间微动,随即转身,朝外边沉声道:“福安。”
一直候在廊下的福安闻言小跑过来:“大人?”
“拿把伞,去送她一程。”温砚礼声音平淡,说完便转身回了内室,似乎只是随口吩咐。
福安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指的是谁,连忙应了声“是”,从门后抽了把油纸伞,撑开便追了出去。
苏慈跑不出不远,被风吹得浑身发冷,牙齿都开始打颤,忽然听到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喊:“苏慈姑娘,等等,苏慈姑娘!”
她愕然停步回头,只见福安撑着一把大伞,快步追了上来,雨水在他脚边溅起细小的水花。
福安将伞迅速罩到她头顶,隔绝了冰冷的雨水,喘了口气道:“这雨太大了,大人让我送送你。”
苏慈一时愣住了,浑身湿漉漉地站在伞下,有些不知所措,心头顿时惶恐起来:“这…怎敢劳烦福安哥?我、我自己跑回去就成。”
“嗐,客气什么。”福安摆摆手,示意她一起往前走,“你可是专门给大人调理膳食的,要是淋雨病倒了,明儿个谁给大人做饭?到头来遭罪的还不是咱们这些身边人?”他说得实在,带着点熟稔的调侃。
原来是因为这个。苏慈心里那点微小的诧异悄然平复,也是,那位大人怎会无故关心一个婢女。她垂下眼睫,轻声道:“无论如何,多谢福安哥。也、也替我谢谢大人。”
雨点打在油纸伞上,发出噼啪的声响。两人并肩走在湿滑的青石小路上。
福安是个话多的,憋了一会儿又忍不住道:“咱们这位爷啊,心思是难猜了点,有时候是挺不近人情,但你说他心肠多坏吧,好像也没有,就是这嘴,啧,从来不肯好好说话,往常别说送伞,就是院里跪满了人,他眼皮都不带抬一下的。今日倒是稀奇…哎呦,这话你可千万别往外说。”
听着福安这大胆的吐槽,苏慈原本因湿冷而有些发沉的心绪不由微微一松,唇角极轻地弯了一下,又赶紧抿住,只低声道:“大人自有大人的道理。”
到了杂役院低矮的门口,苏慈再次道谢。福安摆摆手,撑着伞又冲回了雨里。
看着福安的身影重新没入雨幕,苏慈这才轻轻推开那扇小木门,闪身进去。屋里气息温和干燥。她靠在门板上,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湿透的衣裳紧贴着皮肤,又冷又黏,极不舒服。
她一刻也不敢耽搁,摸着黑,轻手轻脚地找出干净的中衣和布巾。
得赶紧擦干身子,换上身干燥衣裳,再喝点热水才好。若是真病倒了,耽误了当差是小,万一过了病气给那位金贵的大人,那才是真的吃罪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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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苏慈醒来时便觉得脑袋有些昏沉,鼻子也不甚通畅,想必是昨夜淋雨着了凉。她不敢怠慢,赶紧去灶房要了碗滚烫的姜汤,刚喝下,一股暖意顺着喉咙滑下,驱散了些许寒意,身上总算松快了些。
正想着晌午的膳食该如何准备,赵管家派来的小厮便传了话,说大人午间有约,要出府去,不必预备午膳了。
苏慈闻言,心下暗暗松了口气。幸好不必去伺候,自己这般头重脚轻的模样,若是在大人面前不小心打个喷嚏或露出病容,怕是要惹来不快。
她收拾得当,想着趁这空闲去后院领些新的针线。刚走出下人房所在的窄巷,拐过一道月亮门,踏上通往库房的抄手游廊,迎面便撞见一个身着青色常服,身形瘦削的男子负手走来,看样子是要往主院方向去。
苏慈下意识地侧身避让,低头垂目。待那人走近,她眼角余光不经意地扫过对方的面容,下颌微尖,眉眼带着几分精明的刻薄。只这一眼,苏慈浑身的血液似乎顷刻间都冻结了。
她顿时低下头,瞳孔不受控地缩紧。怎么会是他?那个一年前带着官差冲进她家,宣读数条她至今不明就里的罪状,将她父亲和兄长锁拿带走的那个官员,那张脸,那副冷漠的神情,早已如同噩梦般深深刻在她心底。
苏慈死死咬住下唇,才能勉强克制住不让自己发抖得太厉害,期望对方没有认出自己。那官员似乎在思忖着事情,视线只在她这低等婢女身上随意一瞥,便径直走了过去,脚步声渐行渐远。
直到那脚步声消失,苏慈才敢缓缓抬起头,脸色苍白得已经没有一丝血色,后背竟已惊出了一层冷汗,被风一吹,凉飕飕的。她扶着冰冷的廊柱,指尖都在发颤。
恰在此时,平日与她还算相熟的婢女小荷捧着几匹布料从前头过来。
“苏慈,你愣在这儿做什么?脸色怎地这般难看?”小荷好奇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