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爽小菜

    日头毒辣,明晃晃地炙烤着青石板地,热气蒸腾起来,连院角那几株平日里精神抖擞的老槐树都蔫头耷脑的,叶子卷了边儿。

    苏慈刚提了一桶井水上来,冰凉的井水溅湿了裙角,带来片刻难得的沁凉。她直起腰,轻轻捶了捶发酸的背,就听见不远处廊庑下的阴凉地里,几个轮完值歇晌的婢女正凑在一处低声叽喳,手里的绣活扇子都慢了下来。

    “可不是么,昨儿个书房外当值的秋菱姐说,又听见里头摔茶盏的动静了,吓得她腿肚子直转筋,大气儿不敢出。”一个穿着杏色比甲的小丫鬟压着嗓子,一脸后怕。

    另一个年纪稍长些的婢女叹了口气,摇着手里的蒲扇:“唉,少说两句吧。大人那也是心里苦,好端端的一个人,前两年不知怎么中了那起子阴毒算计,人是救回来了,可舌头尝不出味儿了,山珍海味到了嘴里都跟嚼蜡似的,搁谁谁不难受?这吃不下东西,身子骨能不亏空,脾气自然也就一日比一日更差。”

    苏慈拿着水瓢的手微微一顿。她想起那晚他对着满桌佳肴毫无动容甚至厌恶的模样,心头恍然。原来是这样。她默默舀起一瓢水,慢慢浇在旁边的几盆花草根下,水流渗进干涸的土里,发出轻微的滋滋声。

    随后,她状似无意地提着空桶走近那处廊庑,在离她们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借着擦拭额角薄汗的工夫,声音放得轻缓,带着些恰到好处的请教:“几位姐姐歇着呢?这天儿可真热,方才听姐姐们说起大人,我新来不久,笨手笨脚的,就怕不当心触怒了大人,不知大人平日里还有哪些忌讳要注意的?”

    那几个婢女闻声都转过头来看她。

    其中一个圆脸细眼的打量她几下,忽然眨了眨眼:“咦?你不就是小厨房那个…新来的?昨儿个给大人煮面那个。”

    苏慈连忙点头,微微屈膝:“是,奴婢苏慈,还请姐姐们多提点。”

    那圆脸婢女见她态度恭顺,模样也温婉,便往旁边挪了挪,给她让出小片阴凉:“提点说不上,咱们也都是底下当差的,谁不怕呢?不过大人虽说脾气是阎王性子,倒也不常无故发作下人。只是切记,在他跟前回话,声音要轻,手脚要快,眼神别乱瞟,尤其别提吃食相关的事儿,那是戳心窝子。”

    另一个婢女也凑过来,声音压低了,几乎成了气音:“说起来,大人也是不容易。听府里的老人说,大人出身其实不算顶顶富贵,但真是文曲星下凡,聪明得吓人!当年科举,可是连中三元,头一回下场就拿了解元,之后会元、状元,一路金銮殿唱名,风光无限。这才一步步到了今天这位子,可惜啊,如今这般…”

    听此,苏慈惊得微微睁大了眼,心底难言惊诧。原以为这般位高权重的人物,必是世代簪缨之家堆砌出来的,却没想到竟是凭真才实学挣出的前程。

    她垂下眼睫,将水桶换到另一只手上,指尖缓缓摩挲着粗糙的木桶提手,将这些话一字一句都默默记在心里。知道了根由,往后当差,必须得更谨慎些,至少别再莫名其妙地惹他发怒。

    -

    朝会散罢,温砚礼刚步出金銮殿,一名身着宫装的嬷嬷便悄无声息地近前,敛衽一礼:“大人,太后娘娘请您过去说说话。”

    温砚礼脚步微顿,面色未有分毫变动:“带路。”

    慈宁宫内熏香袅袅,带着一股沉闷的暖意。太后倚在软榻上,看着下首端坐如松的温砚礼,语气颇有些无奈:“哀家瞧着你这气色,还是那般。近日政务虽繁忙,也要顾惜着自个儿的身子。”

    温砚礼微微颔首:“劳太后挂心,臣一切尚好。”

    太后捻着佛珠,话头一转:“哀家是看着你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如今你位极人臣,身边却没个知冷知热的人,终究不成体统。年纪也不小了,这娶妻成家的事总不能拖着吧。”

    “朝务冗杂,北疆、漕运、吏治,诸事待理,臣实无暇分心于此。”温砚礼声音平稳,拒绝得干脆利落。

    太后眉头微蹙,似是不满这番说辞,仍耐着性子:“哀家娘家有个表侄女,今年刚及笄,性子温婉,模样也周正,与你正是相配。不若…”

    温砚礼眼睫未抬,声音仍是冷淡:“太后美意,臣心领。臣确无此意,还请太后恕罪。”

    接连被拒,太后面上有些挂不住,殿内气氛一时凝滞。半晌,她终究叹了口气,带着几分悻悻然摆摆手:“罢了罢了,你这倔脾气,哀家也懒得管你。”

    正说着,老嬷嬷捧着一个小巧的玉色香炉进来,轻轻放置在太后手边的案几上。炉内新添了香饼,一缕极淡的青烟袅袅升起,散发出宁神静气的馥郁香气。

    温砚礼的视线落在香炉上,忽然开口:“太后,此香…”

    太后抬眼看他:“嗯?这是新贡的雪中春信,说是安神最好。怎么?”

    他顿了顿,道:“臣…能否近前一闻?”

    太后眼中掠过讶异,她是知道温砚礼嗅觉亦损的事实的,却也没说什么,颔首示意。

    温砚礼起身,走到香炉边,微微俯身,鼻翼靠近那氤氲的香烟,浅浅吸了一口气。然而传入鼻端的,只有空气吸入肺腔的凉意,没有任何味道。那传闻中馥郁甘醇的御香,于他而言,与寻常白水并无区别

    直起身,面色如常:“确是好香。”

    太后看着他,眼底露出几分怜悯之色,摆摆手:“罢了,你且去忙吧。”

    辞别太后,他转身步出慈宁宫,背影在深长的宫道上格外孤直。

    坐在回府的青呢轿子里,轻微的摇晃中,温砚礼阖着眼。昨夜猝不及防嗅到的那股清香,在他脑中反复交错。

    但为何,为何偏偏是那个婢女?

    轿子落地,府门已至。

    温砚礼睁开眼,眸色深沉。他并未立刻下轿,而是抬手,用指节叩了叩轿窗。

    紧随轿旁的福安凑近窗口,弯下腰,神色恭顺:“大人有何吩咐?”

    温砚礼忽然道:“再近些。”

    福安虽不解,仍依言将头又往窗口探了探。

    下一刻,温砚礼倏地侧过身,径直向着福安凑近的脖颈处低下头,鼻尖几欲碰到他的皮肤,用力嗅了一下。

    “!!!”

    福安如同被冰水泼中,浑身一个激灵,骇得差点跳起来,触电般缩回脖子,一张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语无伦次:“大大大、大人,您、您这是…小的、小的喜好正常,只喜欢姑娘!绝无……”

    温砚礼被他这过激的反应打断思绪,蹙眉抬眼,看见福安那副活见鬼又羞又窘的模样,愣了一瞬,随即明白过来他误会了什么,额角青筋微跳,没好气地低声斥骂一句:“滚蛋!”

    -

    日头渐西,暑气却未散尽,院子里一丝风也无。

    苏慈刚把晾晒的衣物收好,便见赵福步履匆匆地过来,压着声音道:“大人回府了,正在书房。你快随我去问问晚膳的章程。”

    苏慈心下一紧,忙擦净手,低眉顺眼地跟上。书房外的回廊下,隔着竹帘,能隐约看见里面那个挺拔冷峻的身影坐在书案后,手里执着一卷书,目光垂落。

    赵福在帘外停下,恭敬地提高些声音:“大人,苏慈来了,您看晚膳…”里面毫无回应,只有书页偶尔翻动的细微声响。

    苏慈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声音放得轻软:“大人,今日天热得厉害,奴婢想着做些清爽开胃的凉拌小菜,佐以荷叶粥,最是解暑,您看可好?”

    书房内仍然没回应,温砚礼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仿佛根本没听见。苏慈的心慢慢沉下去,指尖微微蜷缩。

    赵管家却像是得了什么暗示,悄悄拉了拉苏慈的衣袖,示意她退下。走出几步远,他才低声道:“大人没说话,这便是允了。快些去准备,务必精细些。”

    “是。”苏慈应下,心里却像揣了个小鼓。这位大人的心思,真是比海还深。

    小厨房里更是闷热,灶火虽未全燃,也蒸得人汗流浃背。张嫂和钱嫂子坐在小凳上摇着蒲扇磕牙,见苏慈进来,那哼笑声从鼻子里毫不掩饰地挤了出来,四道目光像刷子一样在她身上扫来扫去,带着敌意。

    自打这丫头来了,赵管家对她们就没个好脸色,话里话外嫌她们做的菜不合大人胃口,再这么下去,这厨房油水最足的肥差怕是真要换人。想到这儿,两人心里就跟猫抓似的难受。

    苏慈只当没看见那两张拉长的脸,自顾自净了手。她想起从前家里夏日里常做的几样小菜,清爽又别致。她从水缸里捞起一节嫩白的藕带,又取了些鸡胸肉,动作利落地处理起来。

    先将鸡胸肉放入清水锅,加姜片葱结煮熟,捞出后耐心撕成细丝,放入井水中湃着。又将藕带切成薄薄的片,同样用冰凉的井水浸泡,保持其脆嫩。

    两位老嫂子交换了个眼色,撇撇嘴,也不帮忙,就抱着胳膊站在一旁斜眼看着,嘴里还不咸不淡地嘀咕:“哟,又是些上不得台面的清汤寡水。”

    “可不是,也不知走了什么运道,竟入了大人的眼。”

    苏慈全神贯注在手下的活计上,丝毫不受干扰。她另取小碗,调入细盐、少许提鲜的酱汁、磨得极细的姜末,又滴了几滴小磨香油,最后浇上一勺炸得喷香的葱油,兑成浅浅一碗料汁。

    那香气被热浪一烘,悄然散开。菜将将做好,摆入白瓷盘中,鸡丝雪白,藕片玉润,淋上浅褐的料汁,缀着几点碧绿的葱花,看着便觉凉快。

    一直冷眼旁观的张嫂和前嫂子见此也来了精神,争先恐后地挤过来。

    “大人用膳要紧,我来端。”张嫂一把就要去端那盘主菜。

    “还是我来,我稳当。”钱嫂子也不甘示弱,伸手便抢。

    苏慈身形娇小,被她们粗壮的身子有意无意地推搡了一下,踉跄半步撞在灶台边,手肘一阵钝痛。

    她稳住身子,抬起头,看着那两个争功心切的婆子,嘴唇微微动了动,但什么也没说,随即端起旁边另一碟拌好的清脆黄瓜,低声道:“那这碟小菜,奴婢送去。”

    张钱二人正争得眼红,哪还顾得上她,巴不得她离远点。苏慈便端着那碟翠玉般的黄瓜,退出了闷热逼仄的小厨房,朝着正堂走去。

    小厨房里,钱嫂子和张嫂子还在争执谁去给大人送那盘葱油鸡丝,为此两人扭打起来。一个扯着盘子边,一个抓着盘子底,互不相让。

    “给我,我手脚稳当!”钱嫂子瞪着眼,额头青筋都爆了出来。

    “呸!上回你就摔了个碗,还敢抢功?”张嫂子猛地一拽。

    只听“啪嚓”一声脆响,紧接着是菜肴落地的狼藉声响。那盘精心拌好的葱油鸡丝,连着青花瓷盘,彻底摔在了地上,油汁溅得到处都是。

    两人顿时僵住了,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看着地上那摊狼藉,冷汗冒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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