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姨娘踩着裙摆快步上前,鬓边赤金点翠步摇随着动作簌簌作响,细碎的金玉碰撞声缠在耳畔,偏与陆昭茗喉间压抑的呜咽搅在一处,倒生出几分鬼魅的对照来。
她素色水袖轻扬,掌心里便多了个巴掌大的白瓷瓶,瓶身莹润如冰,在烛火下泛着冷幽幽的光,倒像是盛着什么索命的符水。
陆昭茗被两名膀大腰圆的仆妇死死按在地上,手腕上勒出的红痕像两道血蚯蚓,疼得她指尖发颤。
眼瞧着那白瓷瓶越凑越近,她拼命地摇头,眼里的惊恐几乎要漫出来,喉咙里堵着什么似的,只能发出“嗬嗬”的哀鸣,泪水混着鬓角汗湿的碎发黏在脸上,倒比哭还难看几分。
可三姨娘的手却像淬了铁的钳,猛地箍住她的下颌。只听“咔”一声轻响,陆昭茗的牙关被硬生生撬开,舌根都被硌得发麻。
那冰凉的瓶口一倾,几粒漆黑如墨的药丸便滚进喉咙,带着股子直冲脑门的腥苦,呛得她五脏六腑都像翻了个个儿。
三姨娘松开手时,陆昭茗猛地剧烈咳嗽起来,指甲抠着椅面都要嵌进去,却怎么也吐不出那药。不过片刻的功夫,她的脸色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尽血色,白得像纸,嘴唇却泛出诡异的青黑。
“大夫人,”三姨娘直起身,慢条斯理地抽出帕子擦着指尖,仿佛方才碰了什么脏东西,“将军府满门抄斩的文书,昨夜就递到宫里了。你当安国公还会念着那点旧情?他留着你这口气,不过是想从你嘴里套出将军府藏的兵符罢了。”
“如今兵符我们自己找到了,你这颗棋子,也该碎了。下去陪你那短命的女儿吧,黄泉路上,母女俩也好做个伴。”
黑暗如潮水般涌来,带着彻骨的寒意漫过四肢百骸。陆昭茗眼前一黑,终于支撑不住,身子直挺挺栽倒在满是血污的锦被间,连最后一声呜咽都没能发出来。
“外祖母!外祖母!”
陆昭茗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后背重重撞在斑驳的墙面上,粗粝的砖石硌得她脊椎生疼,后背的冷汗浸湿了单薄的中衣,黏在身上又凉又痒,喉间还残留着前世临终时那股挥之不去的腥甜,耳边却突兀地响起门外急促的低语。
“她既回了京城,会不会把我们从前打骂她的事,一股脑全告诉尚书大人啊!”苍老的女声响起,还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在腐朽的木门外来回踱步,像踩在人心尖上。
“应该不会!”另一个尖细的声音嗤笑起来,带着几分自以为是的笃定,“她才多大年纪?不过是个没见过世面的黄毛丫头!我们进去给她好好道个歉,再哭哭穷,她心肠一软,说不定就全忘了。”
陆昭茗死死攥住身下发潮的被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连带着手臂都在微微发颤。
霉味混着陈年的灰尘从四面八方涌来,呛得她喉咙发紧。她强撑着坐起身,目光缓缓扫过昏暗的角落——蛛网在房梁上垂落,像挂着无数残破的纱幔,墙皮大片大片地剥落,露出底下暗红的砖面,倒像是干涸的血迹。
这里既没有安国公府那阴冷潮湿的绸缎棉被,也不见将军府木床散出的淡淡檀香味,唯有记忆深处,乡下庄子那间破旧厢房的模样,与眼前景象丝丝缕缕地重叠起来。
窗棂在风中吱呀作响,几片碎得不成样子的窗纸簌簌掉落,露出外头灰蒙蒙的天。
桌上歪斜摆着一盘早就烂透的果子,青黑的霉斑爬满腐烂的果肉,像极了她前世那些溃烂流脓的伤口,触目惊心。
“四小姐!四小姐!你醒了吗?”
门外的拍门声骤然响起,带着几分刻意装出来的热络,门板被打得砰砰作响,倒像是催命的鼓点。
陆昭茗踉跄着扶住桌沿,指甲深深掐进腐朽的木纹。
这触感太过真实——粗糙的桌面、刺骨的寒意、还有掌心传来的刺痛。她狠狠掐向手臂,齿间溢出闷哼,纤瘦的皮肤上瞬间浮起青紫。
不是梦!她的心脏疯狂撞击胸腔。
陆昭茗身子摇摇晃晃的扑向墙角的铜镜,布满裂痕的镜面蒙着厚厚尘灰,陆昭茗用袖口用力擦拭,碎屑簌簌飘落。
镜中倒映出一张陌生又熟悉的脸:枯黄的发丝凌乱地缠着草屑,粗麻短打的衣领歪斜,露出嶙峋的锁骨。
可那双杏眼依旧清亮,不难看出,这是个美人胚子。
“四小姐!一会儿京城的人就来接你了,你赶快开门!”拍门声震得门框吱呀作响,“让我们给你梳妆打扮一番!”
陆昭茗的指尖抚过镜中少女的眉眼,冰凉的镜面映出她唇角缓缓勾起的弧度。
门栓被猛地拉开的瞬间,两个面容刻薄的仆妇挤了进来。
为首的婆子堆起假笑,眼角的皱纹里嵌着泥垢:“四小姐,你可算醒了,快,先穿上衣服!”
“现在是多少年,什么时候?”陆昭茗后退半步,避开对方伸来的手。她的声音沙哑却清晰,惊得两个仆妇面面相觑。
“四小姐,你莫不是睡糊涂了?”另一个仆妇嗤笑,“现在是宣武二十一年啊!”
宣武二十一年——正是她被封为安明乡君,踏入命运漩涡的起点。
她低头看着自己尚且完好的双手,指腹摩挲着手心尚未存在的疤痕,眼底翻涌着滔天的恨意与狂喜。
苍天有眼,竟将她送回了这一切噩梦的开端。
这一世,她要亲手斩断所有阴谋的丝线,让那些在她生命里种下毒刺的人,也尝尝万箭穿心的滋味。
腐木柜门被猛地拉开,扬起的灰尘在光柱里翻滚。
两个妇人弓着背在衣柜深处翻找,枯瘦的手指扒拉着堆成小山的旧衣,布料摩擦发出窸窣声响。
陆昭茗倚在斑驳的木柱旁,看着她们扯出一件褪色的浅黄粗布衫——领口磨得起球,袖口还沾着去年深秋的泥渍。
“四小姐,快换衣服吧!别发愣了。”脸上有疤的妇人拎着衣衫上前,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不耐烦。
陆昭茗看着那只布满裂口的手伸来,指甲缝里还嵌着昨夜打骂她时留下的血迹,胃里顿时泛起一阵恶心,侧身避开的动作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
“就让我穿这个回去?”她的声音像是淬了冰,尾音在破旧的厢房里荡出冷意。铜镜里映出自己单薄的身影,与那件皱巴巴的旧衣相映成趣。
疤脸妇人的笑容僵在脸上,干笑两声:“四小姐,只有这个了,你不穿也得穿啊。”
她故意将“也得”二字咬得极重,从前那个任人拿捏的小丫头,此刻竟敢质疑她们?
陆昭茗缓步上前,枯黄的发丝随着动作轻晃,眼底却燃着两簇暗火:“给我拿件新的。”
话音落下,厢房里突然静得能听见梁上老鼠的跑动声。
“四小姐,这里不是京城,只有这些。”另一个老妇人叉着腰冷笑,喉间的赘肉随着话语颤动,“你就先凑活点吧。”
“好,那我就穿这些衣服回去。”陆昭茗突然轻笑出声,指尖轻抚过衣领的破洞,“让来接我的人都看看,尚书府的四小姐在乡下庄子,是怎样被人用发霉的果子填肚子,被打得浑身是伤,连件干净衣裳都穿不上!”
她猛地转身,杏眼里翻涌的恨意惊得两个妇人后退半步。
往日逆来顺受的少女仿佛一夜消失,此刻站在她们面前的,像是一个从小接受高贵教养的千金小姐!
疤脸妇人张了张嘴,突然发现眼前人周身散发的气场,竟比尚书府那位主母还要凌厉三分。
“我......我有一件衣裳,”她声音不自觉放软。“可能你穿着会大了些。”
陆昭茗的目光像淬了冰的刀子,死死钉在她身上,嘴唇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半句言语也无。
可胸腔里翻涌的恨意却像烧滚的沸水,几乎要冲破喉咙——前世在那穷僻的乡下庄子里,这两个老虔婆便是尚书府主母,她的弑母仇人刘雪衣的爪牙,日日变着法地磋磨她。
外祖母心疼她,偷偷托人送来的银锞子、蜜饯糕,还有新做的素色襦裙,哪一次不是刚到门口,就被这两人抢去?
银钱被她们揣进自己腰包,吃食拿去孝敬庄子上的嬷嬷,衣裳更是被那疤脸老妇改了改,给她自己的孙女儿穿。
而她呢?能果腹的,永远是灶房角落堆着的、长了绿霉的硬馒头,掰开来能看见密密麻麻的霉点,咽下去时剌得喉咙生疼。
如今她这副身子,瘦得像根风一吹就倒的芦苇,手腕细得能一把攥住,肩胛骨尖尖地顶在单薄的粗布衣衫下,看上去干瘪枯黄,哪里有半分尚书府嫡小姐的模样?
分明是个吃不饱饭的农家丫头,离及笄之日不过半月有余,却连半点少女的丰润都没有。
可这还不够。
每日天不亮就得起来挑水、劈柴、舂米,寒冬腊月里要跪在冰冷的地上搓洗衣物,双手冻得裂开一道道血口子,渗出血珠来,沾在脏水里疼得钻心。
若不是表哥时常给她送来玉容膏,她这双手,早就不能看了。
稍有不慎,那疤脸老妇的巴掌就会甩过来,打得她脸颊火辣辣地肿起,另一个矮胖老妇则会叉着腰骂她“丧门星”“赔钱货”,污言秽语像粪水一样泼过来。
那些蚀骨的屈辱和疼痛在眼前炸开,陆昭茗看向那两个老妇人的眼神骤然凌厉起来,像是蓄势待发的孤狼,眼底翻涌的戾气几乎要凝成实质。
那疤脸老妇被她这眼神一刺,竟莫名地打了个寒噤,咽了口唾沫,攥着帕子的手微微发颤,竟不敢再与她对视,喏喏地低了头,转身快步走了出去。